感不尽。」言罢,遂谢别而去。
  到了次日,管灰果叫人送了两挑米,几担柴,并食用之资,件件俱全。又是
一房老家人媳妇,服侍老夫人。长孙肖见了,不胜感激。因与母亲祖氏说明,分
拨停当,竟自到馆。到得馆中,因感管侍郎情礼款待之厚,遂尽心竭力与管雷讲
论诗书,习学文艺。朝夕同读同做,仅及半年,而管雷学业大进。
  管灰与彤秀见了,喜之不胜,愈加敬重。又妙在长孙肖一无外好,读书之暇,
惟有吃两杯酒,做两首诗,便是他的乐事了。又不出外闲游一步,又不交接朋友。
故题的诗,东一首,西一首,有如春花一般。今日桃,明日李,后日杏,开个不
了。却又妙在彤秀小姐酷爱诗文,故凡长孙肖所题,尽教兄弟暗暗抄了,传与她
看,见其词语隽秀,无不称赞。赏便赏,却是赏其才,实与情意无关。忽一日,
偶见他一首感知诗道:君亲恩义有根枝,无故而深是感知。
  才向饥寒消世态,又随冷暖入诗脾。
  花开花落春常好,云去云来天不移。
  垂盼没夸青眼厚,□□□盼到青眉。
  彤秀见诗中有青眉二字,不胜惊讶。暗想道:「青眉二字,乃我之小字。除
父亲与兄弟之外,知者尚少。为何先生题诗,忽然道及,大有可疑。莫非他访知
我字,故以此相戏?」因细细盘问兄弟,管雷答道:「先生甚是老实,我家中事
情,一毫也不问不管。就是馆中暇时,只做诗,除正事之外,并不与我说一句闲
话,那里知道姐姐的小字。此不过偶然撞着,出于无心。」彤秀听了,虽然不疑,
却别自踌躇。因题一绝,以志感道:纵然高列却无知,便是低垂也不私。
  耳目未曾消受得,如何感激到青眉?
  彤秀小姐在闺中忖度,且按下不题。
  却说那个谋馆不成的先生强之良,自从做不出诗,被管灰辞出,心下只是不
服,道:「我一个青田秀才,谋青田乡绅之馆,反被外来的野童生夺去,却怎生
气得他过。」因又想道:「他夺馆,只为做了风流儒雅的一首诗,然坐馆是要教
学生读书做文字,没个终日做诗之理。不知他到馆之后,有坐性没坐性,教法如
何?师弟可能相安?须悄悄去打听他一番。若少年人不老成,若听出他些破绽来,
便好毁谤他一场,是非使他立脚不牢,那时再讨荐书去夺他的,也不为迟。」
  自动了这个念头,便朝夕到管侍郎家来访问。不期大大小小都说道:「好个
先生,年纪虽后生,为人却十分老成,终日在馆中与学生不是读书,便是讲书;
不是看文字,便是做文字,从无片刻之闲。且师生们彼此爱敬,甚是相得。就到
闲暇之时,也不过吃两杯酒以娱情,题两首诗以寄兴,从不见他出门去闲游一步,
果然好个先生。」
  强之良听见人人称赞,没处入头,心里一发妒忌。后又寻着一个相熟的老家
人,挑他道:「后学从师贵乎老成。你家公子,才十余岁,应该请个老成先生教
训他,才师严道尊,有些指望。怎么请一个少年书生为师?连他自家只怕还要请
先生教哩,你公子怎生望得成人?」老家人道:「强相公你只知其一,不知其二。
我家老爷,名色虽请的是先生教学,却另有一段心肠,人不知道。」强之良道:
「你老爷还有甚么心肠,我实实就不知道了,求你略见教一二。」老家人道:
「我老爷有一位彤秀小姐,今年才一十六岁,不但人物生得十全,又能诗能文,
千中也不能选一。我家老爷爱之过于异宝,一向要选择个有才的女婿配他,却奈
这青田县地方小,再选不出。前日游春,忽遇这个长孙相公,爱他人物清俊,年
龄相当。又考他有些才学,选婿之言,一时说不出口,又舍不得放了他去,故请
他来处馆,且羁住了他的身子,便可再为后计。这是我小人揣度老爷之意,我老
爷却从不曾吐一字。强相公只好放在肚里,却对人说不得。」强之良道:「关我
甚事,我去说他。」就别了。
  口虽如此说,心下却愈加不喜。因又暗想道:「这老奴之言,虽说是揣度,
却甚是得情。我只空去夺他之馆,尚且烦难,若再有选婚之意,便一发摇撼他不
动了。」因又暗算道:「他处馆既为选婚,若要夺他之馆,除非先打破他的婚姻。」
因又想道:「管老之选长孙,虽说爱他有才,也只为儿立一时无人知道,不曾有
人来求,故作此不得已之想。倘有显达子弟来求,或者又作他论,也不可知。若
果一眼认真长孙,便当竟选入甥馆,何必又借师席行权,便见此中无定了。为今
之计,只消四下宣扬他女儿才美,使人来求,则花去而蜂蝶自散矣。」
  也是合当有事,刚刚走了回来,恰撞见一个人家的家人叫他道:「强相公哪
里来?」强之良忙看时,方认得是邻县卜尚书家的家人,叫做王寿。因答道:
「王阿哥,你到此何干。」王寿道:「大相公着我到青田县见大爷。」强之良问
道:「见大爷做甚么?」王寿道:「我家大相公,一向定下的王都堂小姐,正打
帐做亲,不期忽得病死了。老爷又在京,大相公急急要寻一头亲事,本县又高低
不对,一时没有。因写书与李大爷,求他在青田访访,所以到此。」
  强之良听了,正合着机会,满心欢喜。因说道:「你不必去见李大爷,我有
一头绝美的亲事在此,总承了你大相公罢,只要重重谢我。」王寿道:「果是真
么?」强之良道:「怎么不真」。王寿道:「若果是真,我家大相公便快活不过
了。事成重谢是不消说的。但只是就要请强相公去说个明白方妙。」强之良道:
「虽说隔县,路却不远,就同你去何妨。」遂一径同王寿来到缙云县,王寿忙报
知大相公。
  原来,这大相公叫做卜成仁,年纪虽才二十余岁,为人却具两种性情。到了
读书做文字,却愚蠢不过,一窍不通;及至待人接物,要做那些奸骗邪淫之事,
便又聪明伶俐异常。又靠着父亲是吏部尚书,又倚着自家是独养嫡生的儿子,故
横行直撞无所不为。自小儿就定了王都堂的女儿为妻,只因女儿年幼,故直等到
如今。刚刚打点做亲,不料又死了。气苦不过,因急急四下访求。今见王寿报知
强之良之言,不胜欢喜,忙出来迎接进去,殷勤款待,就问他:「是谁家女子。」
强之良道:「这女子,若门户不敌,小弟也不敢奉闻,是管侍郎之女,才十六岁。
不独容貌如仙子临凡,只言其才,若朝廷开女科,会状两元是不消说了。」卜成
仁道:「这个是了。但管侍郎有如此才美女儿,为何不早早择婿,直到如今?」
强之良道:「管侍郎怎么不择,只是一时择不出府上这般门第,与仁兄这般人品,
故迟迟耳。」
  卜成仁听说是真,满心欢喜。遂留到书房,加意款待,就要请他为媒。强之
良道:「小弟奉兄之命,自当效劳。但恐仁兄卿贰门楣,小弟书生不足取重。须
烦青田李父母去执斧柯,方成事体,且使管侍郎免生疑惑之心,决不有变。」
  不知此去何如?且听下回分解。
                第三回
            惊座卖才自是佳人觅夫婿
            当场涂面何殊丑妇见公婆
  词曰:莫非风,柳是帷。才说题诗,早已珠玑洒。玉腕高低似奔马。吐尽深
情,闭口难装哑。人须真,名不假。蓬户茅檐,怎想鸳鸯瓦。划不藏蛇有谁打。
叫祸鸣冤,自是乌鸦惹。
              右调《苏幕遮》
  话说卜成仁,听得强之良称赞管小姐才美,指点他去求亲。他一时动了妄想。
果写了一封恳切书与青田李知县,诉说前定之妻已死,欲央他转求管侍郎小姐为
配。又送了许多礼物。
  李知县知卜成仁的父亲正做吏部尚书,况求婚又是件美事,怎敢不依。遂满
口应承,择日去说。真是:路上行人口似风。
  卜成仁求亲书才到县中,早有人报知管侍郎。管侍郎听了,久知卜成仁是个
不读书的无赖公子,暗暗吃惊道:「这件事又是个难题目了。」自思无计,只得
入内与女儿彤秀说知。彤秀道:「求亲许与不许,各从其愿,也是常事。爹爹见
回复他便了,为何这等惊慌?」管灰道:「我儿,你不知这卜成仁,虽说是个贵
介公子,他书便不读,却养着一班游手好闲之人,终日只干那些不公不法之事。
他父亲吏部尚书,为人又甚是不端,在朝堂之上专以威福压人。一向闻这卜公子,
已聘了王都堂的女儿,近闻死了,却又作此想。我一个清廉门第,你一个才美淑
人,怎肯结此骄横丝萝,酿异日之祸。但他明日央县尊来说,你又尚未有人家,
没个推辞,怎可竟直直回他不允。若竟回他不允,他必然怀恨,定要生灾作祸,
殊觉不妙。」
  彤秀道:「若要托词,只好也如前日考馆一般。只说孩儿最爱诗词、必要当
面出题考试,若是题成佳句,方肯相从。」管灰道:「若单要他考,岂不是知他
无才,明明难他了。」彤秀道:「若恐难他,再请他也出一题考考孩儿,若是孩
儿做不出,便情愿嫁他,他自然无说了。」管灰道:「如此立论,可知无说。但
我想做诗烦难,出题容易。倘或他央人捏造个难题目来考你,你一时应酬不来,
岂不转落在他套中?」彤秀道:「任他题难,虽无过只是一首诗,孩儿何至便做
不出,爹爹请只管放心。」管灰答应了,心下还半以为然,半以为不然。
  过不得两、三日,果然李知县穿了吉服,用大红全柬来拜。管灰迎入,相见
逊坐。假作不知,道:「我治生已是林下散人,不知为着何事,怎敢劳老父母如
此郑重?」李知县道:「晚生久知老先生东山养望,不敢轻来动静。今因受人之
托,有一件婚姻喜事特来恳求,故不得不作此斧柯之状,乞老先生谅之。」管灰
道:「若论婚姻,不是小儿,便是小女。小儿乳哺尚或未及,小女虽渐及笄,但
憨痴成性,酷好诗词。前已有言,若有吉士下采葑菲,必求面赋桃夭,方肯室家
从事。不知老父母所系红丝,出之何姓?倘良人多才,小女之约,不足道矣。」
  李知县道:「求婚者,并非他人,就是邻县卜冢宰的长公子。一向已与王都
堂系姻,不期近日有变。又闻老先生闺秀,大有河洲淑人之誉。又因晚生待罪地
方,故托晚生上求,望老先生念同列台阶,门楣不忝,慨允登龙,则周南又见矣。
至于令爱面考之议,容晚生转达台旨可否,再当报命。」
  管灰道:「若论卜冢宰六曹之长,赫赫岩岩,本不当仰扳,然既承俯就,何
幸如之。但婚姻儿女之事也,儿女之私,亦必使遂,方不负琴瑟之调,钟鼓之乐。
面考之约,亦望老父母早赐一言,以断其初,庶可免后日之参差也。」李知县道:
「以卜公子青年文士,自不难于一题。但为纳聘,而单单受考,似乎近辱,尚望
老先生酌量。」管灰道:「窃闻诗首关雎,关关者,雌雄相应之和声,岂有单考
之理。小女原有言:」良人有题亦愿受考。若受考不能成章,则嫁娶听之,不复
敢自主矣。『「李知县听了,方大喜道:」此论最公,再无他说矣。「茶罢,遂
起身别去,细细写书,差人报知卜成仁。
  卜成仁初见管小姐要考他,心下甚是着恼,道:「这明明是刁难我了。」及
看到后面,又见写着:「管小姐也听他考,若考不成篇,便情愿受聘,不敢再辞。」
方大喜道:「这个才妙。」因暗算道:「我诗须做不出,出题目却在行。只捡个
极难的题目去叫她做,等她做不出,则她的身子已输与我。我就做不出,便好支
吾,也不怕好了。」
  主意定了,因一面写书回复李县尊,求他到管侍郎家,约准了日子,好去赴
考。又一面请了强之良来,与他商量出诗题。强之良道:「据兄尊意,打帐出个
甚么题目才好?」卜成仁道:「我打帐在古诗中,寻一句冰冷寡淡的出来,叫她
做一首赋体律诗,你道难不难?」强之良道:「难是难。只是五言律,七言律而
已。若五言律,不过四十个字。七言律,不过五十六个字,毕竟容易完篇。若完
得篇来,就是词意不切,一个闺阁女子,谁去细细指摘,扫她之兴。依小弟愚见,
题目到不必难了,一难了,便露出苛求刻薄之意,只消原在风花雪月中出一个。
只是要七言长篇,或三十韵,或二十韵,韵却把一个限定。限的韵,却再用几个
险字,莫说一个闺中娇女,初学涂鸦,便是久占词坛的老师宿儒,恐怕在宾客之
前,时刻之中,亦不能完局。不知兄意以为何如?」
  卜成仁听了大喜道:「这个论头甚好。」因想道:「咏花、咏月,事迹多,
还易拈弄。咏风不雅,到是咏雪罢。原有女儿旧案,二十韵太少了,竟是三十韵
罢。」又在先人韵里,捡选了三十个字,一个一个次第排去,不许颠倒,因端端
正正写在一张锦笺上做题目,二人打点停当,以为万万不能措手。正是:管蠡窥
非妄,枋榆笑岂虚。
  谁知沧海上,别有兆溟鱼。
  却说管灰因卜公子来求婚,万分不乐,只得与儿女商量出这个题目来奈何他。
到了李知县约定来考的这一日,管灰不敢怠慢他,因命庖人备下了酒席款待。又
恐卜公子考试不出,没有证据,后日县公离任,又要胡赖,因又请了许多显宦并
有名朋友,只说:「是奉陪。」却见得耳目多,使他改口不得。
  不期卜成仁因有了难题目在手,拿稳管小姐做不出,恐怕管灰胡赖,李知县
一人压他不倒,也请了许多显宦来,暗暗的做证记。又想:「管小姐一个宦家闺
女,今日又正为求亲,虽说面考,并没个抛头露面出来见人之理,只好隔帘。倘
隔帘被他弄了手脚,岂不枉费一场心机。」并带了四个伶俐能干的侍女来,明只
说:「是捧砚磨墨,擎纸传题。」却暗寓监防之意。
  这一日,到了辰巳之间,众乡宦并知县朋友都到了。大家相见过,各叙了来
意。管灰也与卜成仁相见。先生长孙肖,管灰请他出来相陪,也一一相见过。大
家闲谈了半晌,将近正午,管灰因酒完,就送席请众人入座。上面一席,请县公
与众乡宦叙位坐了。下面一席,请众亲戚朋友叙齿坐了。惟单设一席在东半边,
请卜公子坐了,以便好考。自却设一席于堂西相陪。坐定送酒大家饮。
  饮了有一个时辰,众宾客微有酣然之色,李知县就开口说道:「今日我晚生
偕列位老先生并诸兄来此者,原蒙管老先生慨许卜兄来与小姐交考,以定吉礼。
虽又蒙管老先生盛情赐饮,但今亦已醉饱,不敢过叨而失此佳会。还求管老先生
示之,作何考法?」管灰道:「面考之约,前固有之,然儿女私愿,只合妄涂于
父母之前。今大宾满座,恐难于献丑。」众乡绅齐道:「久仰令爱掌珠闺阁大才,
无由窥测,今幸卜兄有婚姻之求,又蒙老先生有面考之约,倘得观其胜,何快如
之?」管灰道:「既蒙不鄙,又何敢辞。若论在老父母并诸大人之前,本不当避
嫌。但所议者婚姻,又正礼之所,不得不避也。」
  因叫家人在自家坐席之后,垂下一挂帘来,帘内设书案笔砚。又吩咐仆妇开
了堂西壁门,请小姐出来坐于帘下。又对卜成仁说:「叫他,吩咐带来的四个侍
女,到帘内去服侍。」又叫家人:「将卜公子面前的酒席撤去,换上一张书案,
也摆着文房四宝在上面。」诸事打点停当,然后就吩咐卜家带来的侍女道:「你
可对小姐说,有甚题目要请教卜公子,可写了出来。」侍女领命,传入帘内。不
多时,即从帘内传出一幅写三个题目的锦笺来,先送与管灰。管灰接了一看,却
是:「采葑采菲,秣马秣驹,宜室宜家。」每题要题七言绝句一首。
  管灰看完三个题目,就送与众人看。众人看过,尽赞道:「好风雅题目。」
看完方送到卜成仁面前。卜成仁接了题目且不看,早在袖中取出一张写现成的题
目笺纸来,叫人送与管灰道:「也要求教小姐。」管灰接了一看,见题是「咏雪」
二字。暗喜道:「这不打紧。」再看却是三十韵,便踌躇道:「咏雪十数联足矣,
怎么能够做到三十韵?」及看三十个韵脚,却又是限定的。限韵中又有十数个冰
冷的险字,心下甚是不悦,却一时不可发言。因命传送与县尊及众乡绅看。
  众人看了,俱说道:「咏雪与闺秀相关,题美矣。但面试时刻有限,三十韵
未免太长,又加之限韵,一时怎能卒就,卜兄还宜斟酌。」卜成仁因大声道:
「事有不同,若单选才,枫落吴江,只窥一斑足矣。今日乃特为求婚而设,若宽
恕而纵其完篇,则婚姻无望矣,岂非自求而又自绝乎。故望婚之急,不得不命题
之苛。倘假此而少掣其腕儿,微塞其枯肠,使其搜运不灵,吟哦不就,则晚生之
红丝系矣。苛求之罪,不容再请。若篇长如此,韵险如此,而能于此俄倾之中飞
笔成章,则仙子也,天才也。有若明河,自非予尘埃下士之所敢望而亲者。无论
屏弃,即怜而收录之,亦含惭抱愧而潜踪匿迹矣。此若衷也,急情也,丑态也,
本不当直述。然不述又恐诸位老先生不谅。」众人听了,大笑道:「此实情也。
说得痛快,无容再议,只得要求小姐之教了。」
  管灰听见卜公子说得明白,无法推辞,只得听侍女送了入帘内去。心下暗悔
道:「这都是她自弄聪明,惹出来的。反不如竟回复他一个不允,便完帐了。他
就生灾作祸,却也无奈我何。今日言已说出,又有许多人做证见,却怎生改口。」
  正沉吟追悔,忽帘内走出一侍女到筵前来,说道:「管小姐禀上列位老爷、
相公,这诗还是等全完了呈览,还是有一联即报一联,如滕王阁故事?」李知县
道:「诗长,哪里等得全完了,到是有一联,即报一联的妙。小姐又可从容,我
众人又可借此赏诵饮酒。」
  这个侍女才传命入去,早又一个侍女传出题目并起句来,送与知县了。县尊
接着,正吟赏首句未完,第二联早已送到,只得将头一联转送与次席,忙看第二
联。二联才看得有些滋味,正要称赞,忽第三联又到了。不一时,你传我,我传
你,你道好,我称奇。满座上,只见:点头的点头,拍案的拍案;不是这个高吟,
就是那个低诵。还有坐在末席的,一时传不到,只得走起身来争看。
  管灰是主人,宾客争看不已,那里传到主人面前。但看见一联一联的只管传
了出来,又听得一联一联的有人赞美。心下只暗暗欢喜,却不知做的是些甚么东
西?初报到七、八联,还不打帐其完篇,及报到十五、六联上,便觉有几分指望,
心才放下一半,暗想道:「纵不完篇,也不叫做无才,惹人之笑了。」
  正想不了,忽听见报到二十联外,再年看日色还有小半天,料道能完,便不
禁大喜,叫人:「各席皆用大杯送酒。」因笑说道:「儿女俚词,不过塞白,何
敢辱大人之观,且请用一杯,开开尘目。」
  众人一面吃酒,一面赞说道:「闺秀咏诗,容或有之,不过短篇聊以润色脂
粉,从未有长江、大河如此之纵横驰骤者也。真可谓:才女中之太白矣。」又不
一刻,三十韵俱已报完。又总篇一幅长笺,高贴于厅壁之上,请众人总观。只见
上写的是:
             咏雪(限三十韵)
  岁晚云昏呵那遏,飘零踪迹遍垓埏。
  托身霜露还居后,争色梅花也逊先。
  春水未溶三蜀地,南枝乍密五更天。
  纯阴必不因人热,孤洁何期变绛妍。
  龙甲霏霏飞玉屑,鹅毛片片展瑶笺。
  峰峦易满常封贷,谿壑难填空堕渊。
  枯岭描成无墨画,啼雉冻如有声蝉。
  狐裘有美时相访,兽火无情偏作缘。
  访戴风流浑未菜,擒吴功绩至今飧。
  行寻僻野迷蹊径,坐卧荒村断火烟。
  落满弓刀军出塞,消轻猎足叔于田。
  低埋白屋凌高士,小点红炉希大贤。
  屋角乍晴喧鸟雀,门前眺望失山川。
  僵魂冻醒床衣薄,急阵行来酒力孱。
  纷击鸿门疑斗碎,缕沾宪体认鹑悬。
  美谈到底夸驴背,清福终须让钓船。
  方璧圆圭君子赠,团狮捏象市儿颠。
  帘前回合虾须卷,松际盘旋鹤翅褰。
  晨沐尘埃施粉黛,夜收明月贴花细。
  悬知绝色心同佛,从来参玄骨已仙。
  鸠鹊题晴难久占,峨嵋养□多留连。
  楼头莫辨为监絮,峰顶焉能识藕莲。
  见睍苏苏移冷性,行态簌簌扰清眠。
  诗成日暮应多首,赋擅梁园只一篇。
  膝鼠素知曾嚼嚼,帐羊不识费钱千。
  乱堆街巷欢生狗,厚积畦畴苦杀人。
  啮可疗饥同两粟,檐容货卖是天犀。
  倚檐快读光逾蜡,扫石烹赏味胜泉。
  激切肝肠聊复尔,皤娑翁鬓想当然。
  出分五六千渠事,但别新年与旧年。
  众人看完了,无不交口称赞以为快。独有卜成仁一个,看见就如聋子、哑子
一般,垂头丧气,甚是难过。李知县原是为他而来,见他如此模样,只得凑他一
句道:「卜兄不必踌躇,兄之题,管小姐已领教矣。管小姐之题,兄若能酬应,
则才美相当,吾辈亲友尚可为兄撮合,须努力不可自诿。」卜成仁道:「非是自
诿不做,盖有说也。」李知县道:「兄有何说?」卜成仁道:「待我说来。」只
因这一说:削自家志气,成他人面目。
  未知所说何事?且看下回分解。
                第四回
             逼才子题诗引贼入室
             荐春卿促驾调虎离山
  词曰:春无踪,花有迹。苦苦寻花,早透春消息。莫道帘栊人不识。委曲提
防,谁料东风贼。诡难穷,奸莫测。蔽日遮天,一霎分南北。无奈情深消不得。
抹抹涂涂,转是添颜色。
              右调《苏幕遮》
  话说卜成仁见管小姐做成了咏雪三十韵,已万分难过。又被李县尊撮捉他做
诗,虽知他是一团好意,却苦于做不出。只得强挣着说道:「凡做诗的难易,不
怕冗长,只忌隐僻。譬如我的题目,虽说是三十韵,却是『咏雪』二字,谁人不
知,就多做两句,毕竟容易下手。象管小姐这个什么『采葑采菲,秣马秣驹』题
目,便奇奇怪怪。先要查起,须说只要三首绝句,却实实比我的三十韵还难。」
  李知县听了,只得凑趣说道:「做诗难易,果不在长短多少,这到论得有理。
但管小姐这三题,虽比咏雪难些,然皆出于毛诗,也还不算隐僻。此时天色尚早,
卜兄还该发兴一挥。庶不负今日之举。」卜成仁道:「才有大小,诗有难易与题
之隐僻不隐僻,一时也争论不尽。但我晚生今日特来面考一番,若苦苦只以题难
为辞,未免无耻。若说题目不难,只求在坐列位老先生并诸兄,若有哪一位逐题
做出,则晚生便自愧无才,甘心退听。倘旁观易而当场难,亦袖手不能下笔,则
我晚生之出丑,尚望列位老先生并老父母大人相谅。」众人听了,皆默然不语。
  默了半晌,终是李知县要周全他。因说道:「今日之事,原是卜兄求婚,原
该卜兄受考,怎么扳及亲友。但今众亲友共坐于此,亦无非要成全二娱之美。既
卜兄要借此以明列位亲友有能有不能,何难出一语为之解纷。」李县尊说了一遍,
大家又默然不语。内中便有一个乡绅,要为卜公子周旋,因对李县尊说道:「老
父母不是这等问了,人多座广,能与不能,谁有直言?老父母须传一筹,沿席问
去,便不应者亦应矣。」
  李知县听了,大喜道:「此论甚妙。只当做一酒令,就从我学生先报起。」
因叫筛了一杯酒,急急的饮干,道:「我学生日日从事簿书,实实不能。」遂传
一筹与次座。次座吃了一杯,也逊谢不能。又传与三席。此时在座亲友,谁不知
卜吏部之尊,都思量要凑卜公子之趣。莫说真真一时做不出,就是做得出,也不
可形他之短,皆辞说道:「看题虽甚是风雅,要落笔其实烦难,只好领酒了。」
不霎时就传过了十余位,皆如此说。
  卜成仁看见,暗暗欢喜。惟有管灰着急,因佯说道:「今日冠盖如云,文人
满座,若一诗之不成,不殊可笑乎?不亦可羞乎?」众人听了,笑应道:「正是
呀。」却又无一人捉笔。直传到长孙肖面前,长孙肖方朝着李县尊打一恭,道:
「老父母大人,此令不知还是要照众饮酒,不知还是真要做诗?」李知县道:
「此三首诗,兄还要做得出,还是做不出?」长孙肖道:「要不做,就做不出。
要做,也只得勉强应教。」
  卜成仁原认不得长孙肖,又听见说话不是青田人,又见他年纪不多,又见他
寒寒俭俭,料未有大才学,便大声道:「我青田、缙云两县,许多老先生俱搁笔
不做。兄别处人,又是青年,自具大才,但要做,就请捉笔,不可说这些人情话
儿!」
  长孙肖见众人俱辞不做,原要做三首卖弄卖弄。及见卜成仁发话,忙收拾道:
「是学生多言得罪了。其实此三题,一时也难下笔。」卜成仁见长孙肖嘴软了,
便认定他做不出。因又大声发语道:「既是一时难下笔,兄就不该说做出的疑惑
话,破我的婚姻了。既然已说出,却悔赖不得。兄就搜断枯肠,也要做三首还我!」
长孙肖道:「做是不做了,小弟多言罚酒罢。」卜成仁见他苦辞不做,一发追紧
道:「罚酒算不得,定然要做。」
  管灰心下恐众人不做,他又要借此胡赖。正思量要鼓舞长孙肖做两首,塞卜
成仁之嘴。不期卜成仁恰恰认错了,再三逼勒。管灰因乘势撺掇道:「长孙先生
西席也,有师道之尊,做诗原是分内,况又亲自应承,如何失得口齿。不是做的
不佳,也要应应故事。若必竟不做,则不独西席失体,便连我东家也无色矣。」
长孙肖道:「只是不做罢。若是做了,未免触卜兄之怒,又道我破他婚姻。」卜
成仁见长孙肖只是推辞不做,越发认真是做不出。又大声说道:「婚姻事,不要
兄管。兄若做得出,我情愿不成此婚。再别□□,不可借此推脱。」
  管灰恐怕有变,忙叫人将卜公子案上的文房四宝并诗笺诗题,俱送到长孙肖
面前。长孙肖会过管灰的意来,转看着笔砚,作逡巡之状。卜成仁看在眼里,一
发逼紧,取笑道:「古人有个曹子建,七步成诗。又有个李太白,斗酒百篇。长
孙兄大才,既出类拔萃,难道就不如古人,只管俄延?」长孙肖道:「据卜兄如
此见逼,则小弟这场出丑是免不得的了。既不能免,只得要僭妄了。」因提起笔
来,如飞如舞,忽起忽落,不半刻工夫,三首诗早已一挥而就。正是:莫轻千秋
苦重才,才人原是不凡胎。
  笔头不罢珠玑洒,墨点才挥风雨来。
  众人看见长孙肖诗成了,俱替卜成仁不快。独有管灰满心欢喜,忙叫人取来,
就贴在咏雪诗旁,请众人聚集来看。只见上写道:
               采葑采菲
  葑容白贲菲青葱,香色无多上下同。
  采采河洲愁日暮,低徊不尽淑人风。
               秣马秣驹
  执鞭无诗展吾私,聊托新刍寄所思。
  纵使香车安不驾,寸心已逐画轮驰。
               宜室宜家
  琴谐瑟比静无哗,卧拥诗书坐绩麻。
  相对回思男女愿,既和且乐不争差。
  众人初看,还打帐有不到处,指摘他几句,好为卜成仁宛转。及看完了,见
言言秀雅,字字风流,要赞他也无一词,何况贬驳。李知县早忍不住,说道:
「原来长孙兄有此美才,若不领教几乎错过。」众人见县尊称赞,便你也赞,我
也赞,把一个卜成仁直气得白挺,料道婚姻再难开口,便推净手,竟不辞众人而
去矣。众人见卜成仁不辞而去,又坐不多时也就散了。正是:漫道羞涂面,须知
怒蓄心。
  不从茶里见,便是饭中寻。
  管灰因长孙肖做了三首诗,将卜成仁谢去,心甚欢喜。因与女儿讲论道:
「今日卜成仁这咏雪三十个险韵,亦可谓施的绝计,下的毒手矣。若非我儿诗思
不穷,岂不被他难倒?」彤秀道:「这丑驴诗虽做不出,落后论诗题难易,虽是
支吾掩饰,却倒是确论。」管灰道:「怎见得倒是确论?」彤秀道:「『咏雪』
二字,境界原宽。莫说三十韵,便是百韵,亦搜寻得出。这采葑三个题目,没头
没脑,虽看来似乎容易,却实实没处下手。莫说道丑驴不知其味,就是老师宿儒,
恐亦难于理会。不期这长孙先生,一个少年,倒做得入情得体,真不可料。」管
灰道:「正是。若不亏他做了这三首诗,这丑驴如何便肯罢手?但手虽罢了,临
行不别而去,定然还要生端作浪,也只得听他了。」父女们闲论,且按下不道。
  却说卜成仁回去,婚姻不成,又讨了一场没趣,愈想愈恼。一回儿暗想道:
「选婚要考诗,这段议论也未必是一向有的。定是管春吹不肯把女儿嫁我,借此
做个推头。你是个侍郎,我父亲是尚书,你是林下,我家是现任,哪些儿不如你,
为甚么不肯嫁我?就是晓得我不读书,我明日一个二品生,怕不选个知府,也不
玷辱了你女儿。他这女儿若是前日不知道,不去求也罢了。今既考了这一番,又
在亲友面前出了这场丑,若不定然娶了他女儿来,我除非不要在处州府里为人,
才肯甘心。况他这女儿咏雪三十韵,落笔便成,这等有才,我如何肯舍了她又去
寻别人。」
  一回儿又暗想道:「若是不经这番,或央他的至亲好友以情去求,或借在朝
的权贵,以势去压,也还有些门路。但经过此番,已说得牙青口白,我又赌气撇
了回来,若再央人去求,殊觉没些志气。要他求我,却又万万不能。」左思右想,
却无计策。
  因又着人到青田县去请强之良来,与他商量道:「管老之女实实多才,前日
咏雪这样长篇,这样险韵,俱难她不倒。小弟转被她三个小小题目难倒,出了一
场大丑回来,愈想愈恼,实实放她不下。故特请吾兄来,不知吾兄还有甚么妙计,
指点一条与小弟去求,自厚谢。」强之良道:「俗语说得好:」云里千条路,云
外路千条。『门路怎说得没有。但有门路也要人会行,我小弟这条门路,若在他
人决行不得,却喜得在仁兄要行则行,且行之甚便。「
  卜成仁听了大喜道:「甚么门路,却又在小弟易行,万望见教。」强之良道:
「从来求婚,不是理求,谅是蛮做。仁兄向管老求婚,已因考诗,回得决决绝绝
了。若再理求,其理已屈,断不能了,只好蛮做。但要蛮做,他一个侍郎,官又
不小,怎生蛮做。为今之计,惟有设个法,先遣开了管侍郎,后面的事体讲不来,
便好蛮做了。」
  卜成仁听了,又惊又喜道:「遣开管侍郎,可知好哩。但管侍郎好好住在家
里,如何遣得他开?」强之良道:「小弟已言过了,在他人万万不能,却喜兄尊
翁老大人,现掌吏部大权,要起他一官!东西南北吹灰之力耳。」卜成仁大喜道:
「好妙诗!好妙计!强兄真子房再世,诸葛重生矣。即当遣人进京禀知家父,且
遣去管老,其余后事,再当请教。」因厚款强之良,又送礼物,方才放还。正是:
从来君子教无喧,兴丧邦家只一言。
  何况哓哓常在耳,雨云怎不覆还翻。
  卜成仁受了强之良之教,遂遣人进京,细细禀知求婚之事,要父亲升去管灰。
为父的果溺爱其子,一一听从。过不多时,在起复疏内就带了管灰一个名字,原
官起用。命下了,报到青田,管灰转吃了一惊。因与女儿揣度道:「我又不曾去
打点,朝中又无亲友,这是哪里说起?」彤秀沉吟半晌,方说道:「这事只怕还
是为孩儿婚姻上起的。」管灰道:「卜成仁为婚姻不遂,怀恨于我,自是有的,
我也时时防他。但想他既然恨我,又思量害我,为何转好意起我之官,莫非以恩
结我,好来再求?」彤秀道:「若是要以恩结,必先使人来道达其意,焉肯暗暗
用情,也还不是此意。」管灰道:「却是为何?」彤秀道:「据孩儿想来,定是
词究理屈,要想用威,却碍着爹爹在家,不便胡为。故为此调虎离山之计,以便
好猖狂纵肆。」
  管灰听了,因细细一想道:「我儿你这一想,甚是有理。若果如此,则我一
发出门不得了。」彤秀道:「爹爹告归者,原思为辟谷之游。今既为孩儿与兄弟
婚姻留连,况年又不老,精力有余,何不借此再立朝一、二年,亦未为不可。至
于卜成仁所为,任他奸狡,孩儿力足以御之,爹爹不必虑也。」管灰道:「我连
日打听这卜成仁为人甚是恶毒,倚着父亲是吏部尚书,无所不为,门下又养着一
班无赖的鹰犬,终日所为,多不公不法。他若逞弄强梁,你纵有担当,我如何放
心得下做官。若说为贫,我又不苦饥寒。若说报国,礼部又是个闲曹。这官做他
做甚。一候府县报到,即出疏告病、告老。」
  不料此举,原是卜尚书的私意,内中有主。一连三本,俱不准辞。管侍郎方
着慌,复与女儿商量道:「我这官无故而起,又三辞不准,定有缘故。我欲带你
进京,又恐我有变端,你无归着,今只得留你在家。与你说过,我此去与你南北
相睽三千余里。我是朝廷臣子,设遭奸算,我自为之,你也不须念我。你一女在
家,不幸少失母恃,兄弟又小,倘强梁暗逞,你须好自为之。我为父的,恐亦顾
你不得。」
  彤秀道:「爹爹此去,系是大臣,又不欺君谋叛。纵然失职,不过降调,料
无大罪,孩儿自放得心下。孩儿在家,虽说孤危,然系春卿闺阁,谁敢妄窥。至
于卜子心虽恶毒,而谋疏识短,何能加害于孩儿?爹爹但请放心。」管灰道:
「这两件事虽不放心,却也不无可奈何,只得放下。但我还有一事,要与你说,
恐你不喜,故不曾说得。今日要去,只得与你说知。」彤秀道:「爹爹有甚言语,
不妨吩咐孩儿。」
  管灰道:「你前已说明我的心事,惟儿女嫁娶两端。雷儿今年才十二,娶妇
尚属有待。但你年当二八,摽梅将咏,择婿正其时也。青田坦腹,已遍选无人,
而海内荀香,又不知何处?这教雷儿的先生长孙无忝,我见他骨凝秋岳,眼湛春
星,昂藏似金,温恭如玉。况才倾八斗,年正三春,诚少年子弟中之翘楚也。吾
意欲选之入幕,但嫌他既孤且寒,尚无寸进,恐不入吾儿之眼,不知吾儿又以为
何如?」
  彤秀道:「眼前贫贱,如何论得。若取富贵,则卜成仁天官子也,何为拒绝。
采葑三诗,孩儿之雀屏也。长孙无忝三诗,虽一时被逼,出于无心,而恰中凤目,
孩儿已暗暗卜天心之有属矣。况且,前感知诗内,又无端牵引着孩儿的字,不无
夙缘。及细玩其诗,出风入雅,实系多才。岂有多才如此,而长贫贱者乎?踌躇
再四,正欲禀命爹爹,不意天高地厚,爹爹早为孩儿注意矣。」
  管灰听了大喜不胜,道:「你我既皆刮目,则其人断能奋飞。冬雪梅花,又
胜于春风桃李多矣。只是还有一说,」只因这一说,有分教:连理一时,鸳鸯两
地。
  不知又有何说?且听下回分解。
                第五回
            才自怜才只一言而婚姻定
            恶偏党恶早多谋而机诈生
  词曰:花容何美,花香何□,偏遇猛风暴雨。摧残狼藉不时来,便青帝也难
作主。不是相谗,也应相妒,久矣分开门户。再三推测亦何心,是君子小人之故。
              右调《鹊桥仙》
  话说管灰见女儿彤秀不厌长孙肖之贫贱,而转爱其才,与自家的主意相合,
满心欢喜。因又与女儿商量道:「这一段婚姻,你我既以为可,便须与长孙无忝
议定。若论议婚,当请媒妁。若请一个显宦,他尚未遇,又不合宜。要请一个相
知,一时却又没个相知,不知还是谁好?」彤秀道:「请媒固是正礼,但今日又
不行聘,又不嫁娶,不过一言以明许可耳。媒似可缓,况请媒招摇,未免犯卜成
仁之忌,到不如爹爹自言之为相妥也。」管灰听了,点头道:「是。」
  因择一个吉日,又命家人备了一席酒,请长孙肖对饮。长孙肖见酒席丰整,
异于常时,因讶而请问道:「晚生日日过叨,已愧他山之无补。今无故而又加礼,
更令人不敢当。」管灰道:「先生请坐。我学生有一言请教,且要转达令尊堂老
夫人,故少致款曲耳。」长孙肖道:「晚生虽居西席,实忝列子侄,有何训诲,
呼名教之足矣。何劳如此郑重,敢不拱听。」
  管灰道:「此事本不当自言,窃恐传言不详,又忝在师友,故不惜直致。我
学生惟一子一女。先生所知也。有子有女,则嫁娶关心必明矣。子幼,且姑无论。
但思小女正当择婿,故不得物色贤豪。奈青田小邑,王谢寥寥。小女虽非班谢,
然酷好涂鸦,自不愿与卖菜为偶,又不知天心谁属?做托名考诗,聊以暗卜。前
采葑三题,人尽疑是小女拒绝卜子,而小女实非有意,亦卜子之无才,自为拒绝
耳。设天心有在,使卜子亦如先生慨题三诗,则小女何辞,我学生何辞。即使卜
子自不能题,默而退,先生虽高才,亦不便夺而代题。谁知天心有在,卜子不自
题,转又逼先生题之。即先生之勉强而题,亦不知小女于归之志,已奉天心而决
于此三诗矣。此小女之私也。至于我学生,春游一遇,亦已愿具红丝。即今屈之
西席,故假此留玉。然而不敢明言者,恐闺中眼浅,不识未化之鹏。今不意采葑
三咏,又暗中屏雀,父女同心。故缅颜以告,不识先生亦愿解江皋之佩否?」
  长孙肖听了,惊讶道:「老先生大人也,正人也,何忽发此不情之论,使我
晚生面赤汗下,而置身无地也。」管灰道:「此肺腑之言,何谓不情?」长孙肖
道:「窃闻婚姻匹配也,从来鱼不偶龙,犬难偕虎。老先生阶近三台,位居八座。
晚生韦布匹夫,草茅一介,引作菟萝,情乎不情乎,还求检点。」
  管灰听了,不悦道:「此世俗之言也。长孙兄才横一世,眼空四海,何亦以
此挂之齿颊,莫非薄我管春吹为世俗人,而故为是世俗言以相轻耳?」长孙肖惊
谢道:「晚生怎敢。实惭非分。」管灰道:「玉在璞中,必待剖而后知;剑埋岳
底,定俟抉而始见,皆盲目人也。漂母之饭韩信,青莲之援郭令,皆具明眼于未
遇之先。我管春吹虽无远识,不敢上比漂母青莲,亦不敢以世俗自待。若以世俗
自待,则衣冠门第中,未尝无婿。何舍天官之子,而注意于书生。或亦有睹于凤
毛之一斑耳。兄勿自小。」长孙肖道:「虽蒙青眼,只恐以未来之浮云,辱当前
之白日,不敢耳。」管灰道:「先生异日之前程,若不知今日之期许,则是我学
生与小女失眼,与先生无干,先生不必虑。但只请问先生,以小女之不才不淑,
不识还是愿娶,还是不愿娶?便一言而决矣。」
  长孙肖惊笑道:「老先生是何言也,草木皆知向日,蜂蝶亦望衔春,何况钟
情我辈。天衣岂不愿着,胡麻岂不愿饭,琼浆岂不愿饮,但愁无福耳。」管灰听
了,大喜道:「无忝既如此说,则婚姻定矣。本当请证盟于月老,又恐闻之卜子,
触其惭愤,莫若且隐而勿露。但我与无忝一言既出,千金不移,无忝须慎之。」
长孙肖道:「天地既生成一物,一物何敢自外于天地。长孙肖既蒙岳丈大人格外
垂怜,即当引一丝为聘。然恨贫不即具,且先请一拜,以正名分。」因立起身,
移一椅于上,要请管灰坐拜。管灰也就不辞,忙命铺毡,竟立于上,还两礼受其
两礼。
  拜毕,竟撤长孙肖上席之座,坐于傍席,重复欢饮。管灰因又说道:「此事
尚欲缓议,不期新奉朝命召还。昨曾三疏,以老病上请,俱不蒙怜准,不得不行。
但无故而召,北行不知是祸是福,倘有变端,恐儿女无托,故仓促定之。欲无忝
暂且小栖荆棘,无远念故乡,一可潜修,一可依傍。若思青紫,纵不欲冒藉青田,
而南监亦功名之地,可无虑也。」长孙肖道:「鸟之眷恋故林者,亦绕遍南枝,
无可惜耳。今既受恩于此,自努力诗书,以附台望,又谁肯舍近而求远?」管灰
大喜道:「无忝之言,更快我心,我可北行无虑矣。」翁婿又快饮数杯方散。随
与彤秀说知,彤秀亦喜。
  到了次日,管灰又欲郑重其事,又叫长孙肖报知其母亲夫人。又亲自往拜,
以明其确。祖夫人又与儿子长孙肖商量道:「这头亲事,乃汝天大之喜。虽管侍
郎知汝贫贱,不逼你行聘。然行聘乃男家必不可少之事,岂可一丝也无。你父亲
当时聘我,曾有一个玉支玑,颜色光润洁白,是件古物,我甚爱他不舍得,故至
今尚藏在箧中,莫若取出来与你送去,聊以表意。虽不大贵重,又还强似没有,
不知你意下何如?」长孙肖道:「我倒忘了。父亲在日常对我说,这玉支玑是件
古物。孩儿因贪读书,竟不曾取看,不知可拿得出否?」
  祖夫人忙取了出来,付与儿子。长孙肖接了一看,却是一块美玉,高有二寸,
围转约有六、七寸,颜色洁白,玉情甚是温润,玉气甚是和柔,果是一件古物。
花纹俱琢着河洲雎鸟,又甚合宜。满心欢喜,因对母亲说道:「古人曾以荆钗为
聘,这个玉支玑,岂不又胜似荆钗么!」就将原收藏的锦幅包裹好了,亲自送与
管灰道:「多蒙岳父大人美意,家母感激不胜,即欲敬致一丝,以光温镜。无奈
穷途羞涩,孤寒莫致。万不得已,谨以家藏玉支玑一枚,献之梭杼之前,聊备七
襄之用。又愧荆钗之不如,统望岳父大人包涵而存之为感。」
  管灰看了,见是一块古玉,十分精良。因叹说道:「金谷荒园,方有遗珠;
胭脂废井,乃流红水。睹此琼瑶,足徵世宦。」因自携了入去,付与女儿道:
「此长孙之聘也。名虽玉支玑,实是一个玉镇纸,正好为你朝夕临摹之用。」彤
秀看了半晌,十分喜爱。因说道:「玉支玑三字,名甚风雅,到是个绝妙诗题。
孩儿欲题一诗以识其事,不知可否?」管灰笑道:「题得出自是韵事。但支玑二
字,枯淡之极,恐难下笔。」彤秀道:「不打紧,待孩儿做来,请爹爹看。」遂
走笔题七言律一首:
              《咏玉支玑》
  光同日月照流黄,织女提携展七襄。
  锦字欲欹斜□近,回文正对直承当。
  偏偏侧听梭声急,顶正平看杼影忙。
  莫认银河旧时石,功成龙衮易琼章。
  管灰看了,大加称赏道:「我儿,不是我自赞你,要做此诗,只怕青田县里
不能再有一人矣。你有如此慧才,若嫁不得一个才子,真是明珠暗投也。」随即
取出与长孙肖看。长孙肖看了,连声赞叹道:「如此枯题,做得如此风雅,真仙
才也!物不足重,得此诗而增重矣。」自此愈加钦敬。正是:慢夸蝉薄与蛾长,
毕竟枚分才子香。
  若使一鸦涂不就,倾城倾国也寻常。
  彼此爱才,互相敬重,且按下不题。
  且说管灰过不得月余,因朝命不久,府县屡催,知留不住,只得别了儿女与
女婿,竟长行进京去了。正是:既已为臣子,何能复顾家?
  空教儿女目,目目望京华。
  管灰行后,卜成仁打听得知,欢喜以为得计。因请强之良来商量道:「既承
兄妙计,今已将管老调入朝矣。家中止存得一个幼女,一个弱子,似乎可以蛮做
了。但不知还是怎生蛮起,幸长兄教我。」强之良道:「管老虽被用入朝,不料
如今却又有一个比管老更加亲切的在家,也必须调开才妙。」
  卜成仁听了,先吃一惊,后又想想笑道:「这是仁兄戏我。管小姐除了父亲,
再有那个亲切?」强之良道:「我怎敢戏兄。前日那个做诗的长孙肖,如今现在
他家,岂不又更亲切。」卜成仁道:「他一个西席先生,只好教儿子读书,怎么
管得女儿的婚姻。虽有如无,怎说亲切?」强之良道:「兄原来还不知道,那长
孙肖如今不是先生,已悄悄偏背兄做了女婿了,岂不比父亲更加亲切。」
  卜成仁听了,骇然道:「哪有此事,恐怕不确?」强之良道:「怎么不确,
聘已行了。」卜成仁道:「我一个天官公子,千推万阻不肯嫁。为何一个穷不了
的教书先生,转不知不觉就许与他。」强之良道:「有个缘故,原来前日要你做
的那三首诗,是管小姐暗祷于天,有人做成,便情愿嫁他。那日兄不做也罢了,
不期兄转逼长孙肖做了。管小姐只认诗不认人,故转甘心许嫁于他,竟受了他的
聘物。」
  卜成仁听说是真,气得暴跳如雷,大骂道:「长孙肖这小畜生,怎敢卖弄有
才,夺我之婚,此仇不供戴天矣。我必置之于死,方才出的这口恶气。且问你,
你方才说已行过聘了,他一个穷鬼有甚礼物?」强之良道:「他只因那三首诗投
其所好,遂爱亲做亲,哪里有一毫礼物,只将一块石头充作古玉,替他起个美名
叫做玉支玑,送过去,管老就宝一般的受了。又叫女儿做一首玉支玑的诗答他。」
卜成仁道:「这首诗,可知是怎样的?」强之良道:「我恐兄不信,已先央人抄
得在此。」随取出与他看。
  卜成仁看了直气得手足冰冷,连话都说不出。直呆了半晌,方气冲冲发狠道:
「我卜成仁,若容长孙肖这小畜生在青田县夺了这头亲事去,我也不要做人了!」
强之良道:「兄不消气得,要处他也不难,自有妙法。」卜成仁道:「我肚里恨
他不过,也等不得你的妙法。且先叫人蛮做一番,将那畜生捉出来,打他个半死,
看他哪里去告我来!」强之良道:「蛮做这题目,虽直截痛快,只好留在后边收
场,如今尚行不得。」卜成仁道:「为何行不得?」
  强之良道:「如今这长孙小畜生,不独是管老的西宾,却又是他的东床了。
你若打了他,他虽没本事告你,必报知管老。管老自然要动气;动起气来,或出
揭,或上疏,未免又要波及尊公老大人费心。虽未必便弱于他,只觉惊天动地非
智者所为。莫若且耍他一耍,使他没趣。他没趣,则管小姐必无颜而追悔,乘其
追悔,再使能言人炫惑之,亦一机也。倘有机会可图,去邪归正,岂不大妙。如
万万不妥,必须蛮做,亦必禀知尊公大人,寻一事先把管老差出,然后一边毒打,
一边强娶,便可一战而成功矣。既成功之后,纵管老有言,而生米已成熟饭,料
不至于断离矣。」
  卜成仁听了,方大喜道:「兄之妙算,前前后后俱虑得分明,真不减周郎矣。
但请教,如今耍耍他,却是怎生?」强之良道:「这长孙肖的父亲,曾在青田做
过三年知县,后来死在任上,故长孙肖流落于此。如今耍耍他,只说他前日行聘
的这件玉支玑,原是县库中的官物,被他偷盗了出来的。兄须去嘱托李知县,要
他行一张牌,拿长孙肖去严追还库,则这一场没趣,也够他受用了。况他们的婚
姻,以此物为聘。此物若追了还官,则他们的婚姻依旧无着落。他们的婚姻无着
落,则仁兄的婚姻,又可复议矣。」卜成仁听了,喜得抓耳揉腮道:「好妙计!
好妙计!待我就去与李知县说过。」
  次日,果然来面见知县,将前情与他说了,要他出牌去追长孙肖的玉支玑。
李知县听了,沉吟道:「词讼可以武断,赃物可以严追。若库中之物,皆有册籍
记诠,怎可以无为有,无故追求?」卜成仁道:「此举也非定要入他盗库之罪。
不过恨他夺治晚生之婚,借此以辱之耳。便追不出玉支玑,而行牌查验,招摇耳
目,削他面皮,亦可消治晚生之儡块。」李知县因他父亲现在吏部,不敢违拗,
只得出了一张牌,差了两人拿长孙肖,追玉支玑还库。
  长孙肖见了牌,大怒道:「玉支玑乃吾家故物,怎么倒要追还库?」因挺身
来见李知县,道:「眼前的赃私货物,县印在老父母大人之手,多少有无可以冤
人。若数年前之库物,册籍现在,记注分明,不独不能私藏一物,便要妄增一物,
却也不能。十年前有甚玉支玑存库,被先人盗去?不瞒老父母大人说,先人在青
田做了三年官,止吃得青田一口水。只怕在廷的老成书吏还有知道的。老父母大
人若不信,可唤几个一问。清廉如此,怎肯盗库中之物?就是盗库中之物,也须
取出册籍来,当堂一查,是某年某月某日失去,方能服人。且既失去,老父母为
何一向不查,只捱到今日?势利虽然要行,廉耻也不可尽丧。」
  李知县出牌拿长孙肖,止不过尽卜公子情,原也无意要追求到底。今反被长
孙肖挺撞了几句,按纳不定,便勃然大怒道:「你说你父亲清廉,是明明讥诮我
贪污了。一向不查者,无踪迹也。你今已露踪迹,安得不查?你若要取出册籍来,
当堂细查,且待你中了进士,做了上司,再来查也不迟,此时只怕还早。且你怎
知我势利?怎知我廉耻丧尽?若不看你父亲同官体面,重重责你。」因吩咐差人
带出,限三日内要交玉支玑,如无,痛惩不贷。长孙肖还打帐要与他辩白,李知
县早已起身退堂矣。只得走了出来,对着县门大骂。只因这一骂,有分教:急急
丧家,忙忙分路。
  不知后事如何?且听下回分解。
                第六回
            慧女心灵用假聘消真祸
            奸人计拙装暗鬼哄明人
  词曰:贪眠一枕,思凉一扇,既已满其所望。捕风捉影任慌张,自包管轻轻
而放。好形容怜才模样,装得未尝不象。谁知明眼吐还吞,绝不许金钩钓上。
              右调《鹊桥仙》
  话说长孙肖被县尊着人押出,限三日内要交玉支玑。要出揭贴到府上去讲,
差人又押住不放。欲要央人情来说,管侍郎又进京去了,别无相知。东边讲冤,
西边说屈,倏忽之间就过了两日。到第三日上,差人也不管有无,竟押他到县里
来。李县尊坐在堂上看见了,就问差人道:「这玉支玑有了么?」差人禀道:
「还不曾有。」李县尊因又问长孙肖道:「这玉支玑端的还是有,还是没有?」
长孙肖道:「怎么没有!」李县尊道:「既有,为何不取出来完库?」
  长孙肖道:「有便有,却是我祖传的故物,又不取之库中,为何完库?」李
县尊道:「我库中失了玉支玑,你家现有玉支玑,就不是库物,也该取来一验,
为何抗违不肯取出?」长孙肖道:「未奉之先,已作聘财用去,教我怎生取来?」
李县尊道:「你作聘谁家,可报上来,待我差人去取。」长孙肖道:「又不是贼
赃,又不是盗物,叫我报些甚么。婚姻吉礼,怎说个差人去取。老父母大人,无
非受人之托,借此辱我。我辱便受了,只要老父母大人常常在此作父母便好,只
要我书生常常贫贱才好。」
  李县尊听了,愈加恼怒道:「书生何一狂至此。你就中了举人,进士,也难
为我父母不得。这且不与你计较,只是你盗了我库中的玉支玑,却要还我。你倚
着是前官的儿子,道我不便责罚你么!我如今只申文书,解你到府堂上去,只怕
盗库有赃,就要死哩!」一面说,一面就叫刑房写文书。
  正乱着,忽见一个老家人手捧着一个小锦包袱,一个名帖,当堂跪下道:
「有事禀上老爷。」衙役先取名帖上去。李县尊一看,见是管侍郎的名字,就问
道:「你家老爷已进京去了,又有何事禀我?」老家人道:「正为家老爷已进京,
家小姐有事要禀老爷,不敢擅专,故先以家老爷名帖禀明。」李县尊道:「你家
小姐有甚事禀我?」
  老家人道:「这长孙相公,家老爷一向请他作西宾,教小公子,是老爷知道
的。后来家老爷因爱他有才,又将家小姐许嫁与他。家老爷临行,长孙相公恐盟
言无据,遂行了一件古物,叫做玉支玑为聘。家老爷原是爱亲做亲,故不论贵贱
好歹,竟受了付与家小姐收藏。家小姐昨日闻得老爷库中失了玉支玑,问长孙相
公追求。长孙相公又行作聘财,不便复取,故家小姐命小人呈上老爷查验。若果
是库中之物,求老爷念同官之雅,还库消牌。若不是库中之物,求老爷给还别追。」
说完遂将小锦袱呈上。
  李知县见了大喜道:「这才是道理,毕竟是阀阅人家不同。」因开锦袱一看,
见是一块美玉,上面刻着玉支玑三个篆字。他原是□□,哪里认得真假。见有一
个玉支玑,就收了道:「正是它,正是它。若论长孙肖私盗官物,本该申上司定
罪。姑念前官体面,又要看管老爷西席分上,赶出去不究了。」长孙肖见玉支玑
被知县留了,急得只是乱跳道:「也没个官体,怎么妄认民物作官物,竟白白受
去。」还要奔上堂争讲,当不得许多皂隶你推我捺,早赶出县门之外。正是:爱
民如子念民生,始尽人间父母情。
  名义缘何都不顾,虎威狐假只横行。
  李知县赶了长孙肖出来,然后叫礼房取一个名帖答还管侍郎。又对老家人说
道:「你回去可拜上小姐,这长孙肖狂生也。既聘物还库,这婚姻还须斟酌。」
老家人谢了,回家报知小姐,小姐微微付之一笑。
  且说长孙肖回到馆中,只认做玉支玑被县官诈去,十分怨恨道:「天下赃官
虽有,却从不见这样无廉耻的赃官。库中又不失物,却假此诈人。他若真解我到
上司去,我只求他库物的册籍一查看,可有个玉支玑在上面便明白了,只恐连他
这知县也做不稳。」因对着学生管雷埋怨道:「你姐姐的胆子也太小,为何忙忙
的就将我一个玉支玑送了出来。」管雷道:「姐姐说:」若不送出这玉支玑,先
生纵不怕他,也要费唇舌与他争论。况李知县既搽了一个花脸,若是没些因由,
怎好歇手。故舍此一块玉与他,且卖个干净,再作区处。『「
  长孙肖道:「这玉支玑,你们仕宦人家看他不在眼里,却实实是我长孙氏一
件传家的玉物。况今日行聘到你家,又有许多名义在上面,怎轻轻说个一块玉。」
管雷道:「先生说的是前日行聘的玉支玑么,这个自然是一件宝物。家父受了,
付与家姐作镇纸,朝朝玩弄,爱不释手,谁说一块玉?说一块玉的是今日送与李
知县的。」
  长孙肖听了,又惊又喜道:「难道送李知县的又是一块玉?」管雷道:「那
是一个假的,若真的岂肯轻易送出。」长孙肖疑惑道:「若是假的,李知县为何
欣然领受?」管雷道:「这话,门生也曾问过家姐,家姐说:」若是库中果有一
个玉支玑失去,便有识认。此不过李知县受人请托,借此胡赖,焉能辨别真假。
故说得对针,便胡虑受去。『「长孙肖道:」既送去是假的,这真的如今何在?
「管雷道:」现在姐姐房中。「
  长孙肖沉吟道:「果然在么?」管雷道:「难道门生敢欺先生。先生若不信,
待门生取来与先生看看。」一面说,一面就走入去,取了出来,与长孙肖看,道:
「这不是真玉支玑么?」长孙肖看见是真,只喜得眉欢眼笑,手舞足蹈。因称赞
道:「你令姐真同仙人了。既有前日咏雪之诗才,又有今日解纷之妙智。一团灵
慧,匪夷所思。使人自□身心,顽石、朽木矣。愧杀!愧杀!」自此愈加敬重,
且按下不题。
  且说李知县,既追出玉支玑,便即刻差人报知卜成仁,要做个天大的分上。
卜成仁见说追出玉支玑,只道长孙肖没了把臂,欢喜不过。因又请了强之良来,
与他算计道:「长孙肖行聘的玉支玑,已被老李追出来了,这段婚姻,已算得有
些没趣,如今却将何计,再去算他一算?」强之良道:「悬殊问你,他的玉支玑
又不是真正库物,长孙肖为何就肯轻轻送出?」卜成仁道:「长孙肖哪里就肯送
出,被老李百般勒逼只是不肯。转是管小姐闻知其事,恐怕累及,故叫一个老家
人当堂呈出。」
  强之良听了大喜道:「既是管小姐肯叫人呈出,则管小姐看得此物不重,而
心已活矣。为今之计,只消再去散谣言,布虚影,两边播弄,则此婚将不摇而自
动矣。」卜成仁道:「这谣言虚影,却怎生布散?」强之良道:「不打紧,只消
两个朋友,只说慕他之才,与他交结,将他引离了管侍郎之馆,东西游荡。然后
再假作他轻薄管小姐的诗文,或是另自求婚的言语,使人流散入管小姐之耳,则
管小姐自然闻之不喜而变心矣。再托极能言的谋婆,去夸公子的富贵多情,并爱
慕之私,则不怕他少年闺秀,不慢慢舍短而从长矣。」
  卜成仁听了大喜道:「真是神鬼不测。但如今要引长孙肖游荡,央别朋友又
不如就央兄之有窍。」强之良道:「就是小弟也可,但须有一个所在着落,方可
留连。」卜成仁道:「这青田县,小弟有个东庄在此,不知可好?」强之良道:
「既有宝庄,自然妙了。但不知宝庄在于何处?」卜成仁道:「不远,就在这青
田城东,只好二、三里,一路娇花新柳,颇堪游赏。」强之良道:「既有此妙地,
兄可先往东庄,备下酒肴。待小弟去作渔父,将他引来款留两日,透出他的诗文
言语来,便好散布去,以为指实。」二人算计定了。
  到了次日,强之良果拿了一个名帖,竟到管侍郎馆中来拜长孙肖。长孙肖迎
着道:「强先生久违了,一向为何不蒙一顾?」强之良道:「前日领教长孙兄风
流儒雅之章,便已心醉。后又传闻管侍郎采葑秣马三诗,愈令人渴想,几欲追随
左右,以明景仰,苦为尘俗所拘,不能如愿。今幸片时摆脱,又见风日甚佳,故
特来求教,以消积况。」长孙肖道:「过蒙奖夸,感激不胜。又辱下临,更不敢
当,但不知强先生尊府何处,乞示知,以便竭诚进谒。」强之良道:「小弟蜗居,
甚是委曲。无忝兄既辱赐顾,小引愿自为引导。」
  长孙肖既说出要拜,又见他不辞,怎好缩住。候馆童奉过茶,随取了一个名
帖,自袖着遂同强之良走了出来。走到东城门口,强之良因说道:「长孙兄下顾
的盛意,小弟已领了,何必定到寒舍。况此时风日正美,何不同出城外闲步两步,
使小弟得亲近片时,便胜于垂顾多矣。」长孙肖笑:「借他途以代升堂入室,恐
无此趋拜之理。」强之良道:「所差者门户耳,然步亦步,趋亦趋,较之孔子之
阙亡而往,岂不更为亲切乎。」
  二人相视而笑,遂平携着手儿步出城外。行几步,看看花。又行几步,看看
柳,早不知不觉走到东庄门前。强之良只推不知,假说道:「好个齐整庄院在此
郊外,我们进去步步,将也无妨。」
  遂相携入去。刚入到堂前,只见堂上走下一个人来,笑笑道:「二位仁兄,
何为有此高兴,直走到这里?」长孙肖即将那人一看,方认得就是向日为求管侍
郎婚姻,做诗不出的卜公子。因说道:「小弟偶同强兄闲步,卜兄也为何有兴到
此?」卜成仁道:「此即小庄也。小弟避俗,时时住在这里。」强之良道:「原
来就是宝庄,这却妙呀。」卜成仁因请二人到堂上去相见。
  相见过,三人坐定,庄童奉上茶来。茶罢,卜成仁又引二人到各处去赏玩。
强之良到一处爱一处,赞不绝口,长孙肖也未免要品题几句。又吃了一道茶,长
孙肖就要起身。卜成仁忙留下,说道:「长孙兄敏捷雄才,当今之太白也,特未
遇耳。小弟爱慕,不啻饥渴,每欲趋领大教,以快平生。但恨前曲有管老求亲一
番之芥蒂,不欲造其门而登其堂,故抱歉至今。今幸无心中得枉长孙兄之驾,此
天遣慰我之饥渴也。正好屈留,以为平原丁日之饮,何便轻言别去。」
  长孙肖道:「承卜兄着着深情,亦不忍言去。但恨馆事牵连,不能从心所欲。」
卜成仁笑道:「吾闻孔子师之祖也。东西南北任其周行,亦未尝死守洙泗,何无
忝兄坐守也。不敢有离书室,岂学生乃侍郎之子,能责备先生耶?」长孙肖道:
「弟子焉敢靓先生,但先生失职未免自愧。」强之良道:「无忝兄急急欲归,是
要尽师道。卜兄谆谆留饮,是要尽主道。依小弟论来,天色尚早,略略痛饮一番,
待小弟相伴而归,便不失师道、主道并小弟的友道俱尽了。」卜成仁听了道:
「这一说还略通,且饮起来再看。」
  长孙肖没奈何,只得又坐下。须臾酒至,卜成仁送席,就送长孙肖在第一。
长孙肖忙推辞道:「强兄年长,小弟怎么敢占。」卜成仁道:「强兄年虽长,却
是青田本寺人,怎好僭客,只得屈在第二席了。」长孙肖道:「强兄也曾会过两
次,并未敢僭,今日怎好破格。」卜成仁道:「兄说会过两次座位,俱序兄于强
兄之下,再无别人,一定就是管春吹家里了。」长孙肖道:「果是管老先生座下。
卜兄为何知道?」
  卜成二道:「从来客不序少长,然而客无定处。本家则以邻家为客,本邑出
以外邑为客,本郡则以外郡为客本省则以外省为客。闻长孙兄沧州人也,不独非
本邑本郡,而且非本省,奈何序起长幼来,不知礼之甚矣。管春吹官至春卿,礼
之宗伯也。岂不知此乃序兄之坐,不序地而序长幼者。因恃官尊欺兄寒素,而仰
馆谷于彼,故任意轻薄也。」强之良听了,连连点头道:「卜兄高论,足开茅塞。
今日始知五向僭坐之罪,皆为管春吹所误也,无忝兄快请改正坐了,前罪尚容荆
请。」长孙肖见他二人如此说,料推不去,只得坐了第一位。
  卜成仁坐定,又说道:「偶尔便饭,不敢亲送。」因叫家人送酒,三人痛饮。
饮了半晌,大家微有些酒意。强之良因说道:「我常笑人坐井观天。今聆卜兄高
论,方自笑从前识见实实坐井耳。」卜成仁道:「何以见得?」强之良道:「小
弟因觅馆烦难,见长孙兄只一首诗,便蒙管春吹尊之西席,资厚款丰,甚以为荣。
据卜兄叙坐看来,转以为轻薄,则小弟从前之见,岂非坐井。」
  卜成仁道:「据兄说来,管春吹一发太差。」强之良道:「怎见得太差?」
卜成仁道:「叙坐不论地,以长孙兄今侨居青田,尚有可原。至于师严道尊,执
贽拜求,尚恐近亵,哪有个考诗而定之理。若延师必待考诗而后定,则其心眼观
师,直如奴隶矣。呜呼!可也莫说小弟得罪,长孙兄是有志之士,为何苟就?」
  长孙肖道:「卜兄这论,正论也。所言之志,无以夺之志也。但凭吊古今,
贤人君子之出处,实万有不齐,亦难执一而论。譬如孔子问礼于老聘,未闻执贽
有礼。黄石教于子房,止取进履之恭。或千里而求,或一言而合,大都不从虚文,
而贵深知。小弟异乡枯鲋,寄迹村蒙,自分孤生独死,不期偶遇管宗伯,止一见
便尔垂青。若论其高义,虽执鞭亦所甘心,何况西席,何况末席。即其考诗,亦
不过借此以为去留,实非逞金紫而辱绛帐。故小弟训诂于此,但思感知,而不敢
苛求其失礼也。不知是否,乞二仁兄教之。」
  卜成仁听了,大笑道:「长孙兄英雄也,何说此庸人之语。」长孙肖道:
「何谓庸人之语?」卜成仁道:「长孙兄若不见罪,容小弟说来。」
  未知所说何事?且听下回分解。
                第七回
            实丕丕将人作饵已露芳香
            活泼泼以聘为辞终无声臭
  词曰:金钩尚未穿鱼嘴,先要抛香饵。纵然吞啖不能前,早已甜甜美美挂鱼
涎。何如淡淡向花影,无处教人省。说来说去不分明,始觉有人情是没人情。
              右调《虞美人》
  话说卜成仁,见长孙肖问他何谓英雄?何谓庸人?因说道:「胸无才,眼无
识,手不能拈寸管,朝登于垄,暮乞于燔,而惟望人之垂怜。不论礼之可受不可
受,得人之箪良豆羹,即恋恋而任其驱使者,庸人也。若夫英雄,昂藏天地,笑
卧古今,置身泰岱,吐乞云霄,视富贵为固有,觑功名如等闲,三公且不能易其
介,何况其余,焉肯俯首片毡,而为他人作嫁衣裳耶。以小弟看,长孙兄年才弱
冠,学早天人,一任雕龙,不难倚马。今虽有待风云,异日扶摇而上者,正未可
量也,实当今之英雄也。把英雄之气骨,而作庸人之知感,故小弟窃为长孙兄不
取也。」
  强之良听了,早鼓掌大赞道:「小弟聆卜兄之高论,方足称长孙兄之知己。
但看起来,长孙兄栖此者,亦未必全为此一席青毡,或别有隐情,不可对卜兄说
得。」卜成仁道:「知己相对,肝胆尽倾,就有隐情也不妨见教。」长孙肖道:
「小弟不才,谋食青毡,止不过为老母薪水计耳。闻卜兄高论,殊觉愧心,哪里
又有隐情。」强之良笑道:「长孙兄若说没隐情,小弟就大胆要代说了。」长孙
肖道:「实无隐情。若有隐情,强兄请说不妨。」
  强之良只是笑而不言。卜成仁因叫人筛了一大杯酒,罚他道:「知己面前,
吞吞吐吐,旦罚三大杯再讲。」强之良道:「要说就说,为甚罚我?只怕说出要
触兄之怒,犯兄之忌,却莫要怪。」卜成仁道:「我不忌,我不怒,莫要拿我做
推头。快吃干了酒,细细说来。」强之良没奈何,只得说道:「长孙兄恋此者,
非为西席,盖为东床也。卜兄前日苦求不得的这段婚姻,小弟闻得长孙兄已不求
而自至矣。故忍辱负屈,而不欲高飞也。」
  卜成仁听了,笑道:「长孙兄若果为此而不去,则长孙兄可谓有英雄之才,
无英雄之志了。小弟自倒不怒不忌,转要为长孙兄怒忌了。小弟前日要娶管老此
女者,非贪管老门楣与此女才调。只因有人传说,此女姿容绝世,故小弟一时动
心,而再三属意也。及到了考诗这一日,我不放心,因叫四个侍女,只说监察她
题诗,实为相看她的颜色。不期看了来,尽道她眉粗眼大,鬓稀发黄,全靠脂粉
涂容,绫罗饰体,殊不成人,故小弟唾之而去。若小弟定要求她,岂容她不允。
长孙兄万万不可为虚名所惑,娶一丑妇,为终身之玷。」强之良道:「卜兄之论
自己则然,至于长孙兄又当别论。」卜成仁道:「此是为何?」强之良道:「以
卜兄天官门第,则三台八座何求不遂,故可任意选择。长孙兄虽说多才,尚属寒
素,得媚春卿,这一时之荣幸也。至于女之妍媸,包荒可也。」
  卜成仁听了,勃然大怒道:「强兄何轻薄长孙兄之甚也,该罚十大杯。」因
叫人筛上。强之良道:「此实言也。何为轻薄?」卜成仁道:「强兄莫要小觑了
无忝兄,无忝兄这等一个人物,这等一段才华,要到玉堂金马,旦暮事耳,何患
无妻,而汲汲贪荣于丑妇,殊不解也。」强之良道:「饥而望食,寒而望衣,未
来之袗衣,不如现在之糟糠,是亦一算也。」
  卜成仁亦笑道:「我笑强兄之见,终未能免俗。我只如此泛言虚说,不独强
兄不信,就是无忝兄也认做小弟酒后之狂言。今请与二兄约:若是无袗忝兄肯舍
管老之西席,而自养高,则馆金薪水,小弟情愿代纳;无忝兄若欲娶妇,则家君
冢宰门楣,或亦不亚于管春卿,小弟有一舍妹,今年才一十六岁,若较之管小姐
才或不及,而工容言貌,颇颇过之,无忝兄若不弃嫌,即便奉箕帚亦无不可。若
谓戏言,即请强兄为媒,弟与无忝兄谆谆言及此者,聊以表小弟识无忝兄之为英
雄也。」
  长孙肖听了,连连打恭敬道:「我长孙肖,贫寒下士也,有何才学,乃辱卜
仁兄如此推重。生我父母,知我鲍子。无论事之成否,而卜兄一段相倾肝胆,已
令人感泣千古矣。」强之良复赞叹道:「卜兄初为此言,小弟还只认做朋友交结
之常套。今乃直言至此,则卜兄之爱长孙兄,不啻美玉兼金矣。由此看来,则长
孙兄还该自重。」长孙肖听了二人一派谀词,虽未动心,然娱情耸听,未免言笑
欢然,尽量痛饮。饮到酣酣,又被二人款留在东庄上宿了。正是:谀言说我应须
喜,赞语谁人不愿听。
  漫道醒闻难得醉,醉中闻了也重醒。
  卜成仁既款留下长孙肖,即暗暗叫了一个在管家常走动的张媒婆来探问管小
姐道:「我老媳妇有一件事,要请问小姐,不知可好说的?」管小姐道:「有甚
话,说来不妨。」张媒婆道:「我一向打听小姐的姻事,做西宾的长孙相公已行
过聘了。」管小姐道:「正是。」张媒婆道:「又闻得这长孙相公行聘之物,乃
是县中库里的,又被县中追去,可是有的?」管小姐道:「也是有的。」
  张媒婆道:「聘物若果追出,则这段姻缘便无凭据了。」管小姐道:「婚无
凭据,不知还是算有,还是算无?妈妈久贯为媒必然知道。」张媒婆道:「这个
也论不定。若是两相情愿,去了一聘,又可再行一聘。若是勉强成的,借此开交
便也只得罢了。」管小姐道:「我的聘物取去,妈妈为何知道,今日又为何问起?」
张媒婆道:「我也不知道。只因为卜公子的亲事,东也不成,西也不成,终日奔
走。昨日因一头亲事,到东庄上去面复他,恰恰撞见长孙相公,也在那里吃酒,
说起县里追聘物的事情,方才知道。」
  管小姐道:「你知这长孙相公,为甚事在那里吃酒?」张媒婆道:「知是知
道,只是不好对小姐说的,说了恐怕明日要成是非。」管小姐道:「老爷已进京
去了,我闺阁之中,又无人到,有甚是非,妈妈但说不妨。」张媒婆道:「别人
知道都不妨,只怕长孙相公知道怪我。」管小姐道:「你对我说,他如何知道?」
张媒婆道:「长孙相公因聘物追去,自觉无颜,料想这头亲事有些不稳。又有一
位强相公,访卜公子有一位妹子,今年才十六岁,故此长孙相公央强相公为媒,
自同了去求。卜公子因要考他的才学,故留他吃酒。」管小姐道:「这亲事,卜
公子曾许了他么?」
  张媒婆道:「还不曾许。」管小姐道:「既不许,自然就辞他了。」张媒婆
道:「也不曾辞。」管小姐道:「既不许,又不辞,却是为何?」张媒婆道:
「有个缘故,我实对你说了罢。卜公子自见了小姐咏雪的诗才,又见四个侍女赞
美小姐的容貌,一心恨不得即时将小姐抓了去。只苦那三首诗,一时做不出,转
被长孙相公抢夺去了,足足的气了许多时,要弄个手脚。又因老爷一个侍郎人家,
无可奈何,只得忍苦自咽。今忽见长孙相公求他的妹子,因暗相道『他既来求我
的妹子,则管小姐的婚姻一定不妥了。长孙相公若与管小姐婚姻不妥,则我又好
去求了』,故托我到小姐这里来打探个消息,看长孙相公这段婚姻可曾退去,就
是退去了,不知小姐的亲事,可容卜公子来复求么?故老媳妇今日特走来见见小
姐。」
  管小姐道:「这是两项事,长孙相公求他的妹子,允与不允,其权在他,为
何转要问起我来?」张媒婆道:「有个缘故,卜公子说小姐的婚姻,若尚有一线
可求,他就将妹子许与他,就断了他与小姐之根。若小姐毕竟为那三首诗不肯嫁
他,他一个尚书的女儿,怕没人求,怎肯嫁与一个寒儒,就要决绝回他了,故时
时叫老媳妇来打听。老媳妇怎敢在小姐面前说谎,故实实说了,求小姐一个示下。」
  管小姐道:「原来有这些婉转,就是当初卜公子来求婚,我家老爷原未尝拒
绝于他。就是三个诗题,也是我一时对天买卦的,原非有意要刁难卜公子。故卜
公子出的咏雪三十韵,我俱一一做了还他。我出的三个题目,卜公子就是一时不
自做也罢了,为何定要逼长孙相公做。及长孙相公做出,老爷见了,以为合式,
故自许与他,又受了他的聘物,倒叫我没法。前日县里追玉支玑,我只该交还长
孙相公,叫长孙相公交到县里,便一件事完了。我不合一时没主意,竟交家人交
到县里。如今我没了聘物,他绝我有词。他送聘物与我,是为定亲,未曾叫我交
还县主。我要绝他,却还有些不便,且待长孙相公的事完了,我方敢自出主意。
况老爷又在京中,我此时只宜静守,这是我的实话。妈妈千万不可说与他知。」
张媒婆听说,方才答应去了。正是:你爱文鳞悬玉饵,我贪锦鲤下金钩。
  人人都道丝纶巧,得手方知是上流。
  管彤秀见张媒婆来探,知是卜公子的诡计,却不说破,但将计就计,去捉弄
他,且按下不题。
  却说长孙肖被卜成仁、强之良二人款留在东庄上,直过了两日才放他回来。
因暗暗忖度道:「若说是真真爱我之才,我在他庄上盘桓了两日,细细看他,却
又一窍不能。哪有一窍不通之人,而能爱才之理。除了爱才,我一个穷儒,他奉
承我做甚,且又把妹子嫁我。就是他这妹子生得丑陋,或不是亲生,或是庶出,
以他尚书门第,也不愁没人去求,为何定要许我。若说是戏言耍我,却又正色转
逼我应承。这段情由,实不可解。若果出真诚,则此一段高义,又不在管岳父之
下矣。」
  再三踌躇,只没处料理。欲与人商议,却又没个知心朋友。忽然有悟道:
「我见彤秀小姐,心灵性慧,处事甚有主意。就是前日玉支玑这一案,若非她移
接得巧妙,尚不知作何底止。今此一案,莫若请教于她,看她作何见解。」算计
定了,因将前事,并胸中所疑。细细对学生管雷说了,叫他去请问姐姐。
  管雷具了先生之命,因入内来寻见姐姐。不期彤秀小姐。自闻了张媒婆之言,
知是卜成仁的奸诡,正在那里沉吟,不知长孙肖知此意不知此意。欲要叫兄弟通
知他,又因有卜成仁要将妹子嫁他,这些言语在内,说来恐涉妒忌;不通他知,
又恐他为人忠厚,堕入他术中。又不知他自家的本心变也不变。正沉吟不定,忽
兄弟走来,将先生请教他的言语,细细说了一遍。
  彤秀小姐闻知,方满心欢喜。因暗念道:「长孙无忝,不诡不随,无欺无伪,
真无忝君子矣。」因吩咐兄弟:「你可去对先生说,此非美意。盖因听见县尊追
去玉支玑,只道是真。又听见玉支玑是我送出,又认做我送出是有改悔之意,故
为此离间之计。谬为恭敬,并以妹子许嫁者,欲先生重彼而轻此也。再三逼先生
许可者,欲我闻知而怨先生薄幸也。先生既轻此,我又怨先生,则婚姻离间,而
彼之计得矣。此奸计也,慎无为其所惑,亦万万不可道破。只合胡卢提,半推半
就,令其痴狂无已,以付一笑,若正容呵斥,削破其面,则恼羞变怒,必有大祸,
至嘱!至嘱!」管雷领了姐姐的言语,又一一报知先生。
  长孙肖方豁然大悟道:「原来是他们的奸计,详察得有理,肺腑如见。我亦
疑他一个尚书的女儿,又无父命,怎肯无因无由,就许嫁我一个寒儒。不过要骗
我开口,他便可报知管小姐,入我之罪,以为离间耳。莫说你以妹子骗我,就是
真以妹子嫁我,我长孙肖亦不以彼为此,作负心之事。但恐误认他作真正怜才,
不忍直言,有辜其意,一时唯唯否否,便未免堕入他陷阱中矣。奸人之险,一至
于此,真可畏也。多蒙小姐提醒,不独益友,又良师矣。何幸!何幸!」因题一
诗,以深致其感激之私道:功夫只道读书深,善读谁知在意心。
  一句一章都道破,腐儒犹自不知音。
  长孙肖识破奸谋,且按下不题。
  却说张媒婆得了管小姐言语,忙忙报知卜成仁道:「管小姐见李县尊追收玉
支玑出了丑,心里也巴不得要退婚。只恨玉支玑不曾交还长孙相公,若又别许,
恐长孙相公后来胡赖。除非长孙相公别处聘了。方好作主。再不然设个法儿,在
县里取还他这一个玉支玑,才得干净。」
  卜成仁听了,因又与强之良算计道:「管小姐这话也说得有理,却怎生区处?」
强之良道:「只得依着管小姐的言语,一面取出这玉支玑来,叫管小姐交还了长
孙肖。一面就叫长孙肖,将此玉支玑来定亲,则两边的事不都完了。卜兄再去求
管小姐,则管小姐自然无说了。」卜成仁道:「管小姐既交还了玉支玑,则他的
事自然完了。只是我受了他的所定,那时他认真要娶起来,难道我真将妹子嫁他
不成,须要打点一个甚法儿回他。」强之良道:「这不难,只等兄与管小姐的事
妥了,便仍叫李县尊说长孙肖复盗玉支玑,再追了去完库,岂不连你的踪迹俱无
了。」
  卜成仁听了,沉吟道:「你弄的计,虽然有理,只是这玉支玑,老李当堂追
去还库,怎好又无故取了出来?」强之良道:「出乎尔,反乎尔,这是做官的常
事,有甚有故与无故。你只管去求他,包管他撇不过天官的情面,自然有个法儿
取出来,你切不可先气馁了,开口不猛勇,转使他得以推托。」卜成仁听了,连
连点头道:「领教,领教。待我去取取看。」只因这一取,有分教:鹊谋愈巧,
鸠谋愈拙。
  不知后事如何?且看下回分解。
                第八回
           偿金赎聘有心用术反堕人术中
           信笔题诗无意求婚早撺身婚内
  词曰:千方百计将他算,只道他无干。谁知他算便精神,早已无声无臭暗谋
人。谋人只道将人葬,自占高枝上。请无烦恼请无嗔,何期陪茶陪酒折夫人。
              右调《虞美人》
  话说卜成仁、强之良,因欲取出这个玉支玑,要管小姐辞长孙肖之聘,又要
长孙肖行作自家之聘,只得又到县里来候李知县。见了说道:「前蒙老父母大力,
追出长孙肖的玉支玑来。若论聘物已无,这婚姻自然要算断了。奈何长孙肖无耻,
说是管小姐送出的与他无干,还要胡赖。故治晚生又大胆来求老父母大人,望推
家父薄面,委曲赐与治晚生领出去,将这段婚姻决绝了,即当缴上,不知老父母
大人肯用情否?」李知县道:「贤契之命,自当领教。但此物前追出时,已执定
是库中官物,故能追出,才即登册入库,今日怎好私自取出。」卜成仁道:「事
原不顺,本不当求。只因过蒙老父母大人破格垂青故不识进退,为此无厌之求。」
  李知县听了,踌躇道:「库中官物,是不便取出。万一台兄必欲要用,只好
说公务紧急,取此物变卖,庶不致有罪。」卜成仁忙打一恭道:「多感玉成。乞
老父母大人定一价,容治晚生备了来领。」李知县道:「玉支玑,古之宝物也,
价原无定,即千金亦不为多。但在台兄,怎好过取。只备百金上库,以应故事罢
了。」
  卜成仁听了大喜,忙叫家人取了一百两纹银,交到县堂,领了玉支玑回来。
谁知这玉支玑,原非库中之物,李知县竟暗暗的将百金笑纳了。正是:鸥嘴慢言
利,休夸蚌肉新。
  两家都有损,便易是渔人。
  卜成仁既得了玉支玑,就依着强之良,仍叫张媒婆来见管小姐,说道:「前
日小姐追悔,误将玉支玑交到县中,无以绝长孙相公之念。今卜公子因慕小姐,
便已不惜百金之价缴入县中,将这玉支玑领了出来,故又着老媳妇来请问小姐,
还是怎生交还长孙相公?」管小姐道:「原来已领回来了,卜公子真好手段。但
这玉支玑要在我手中交还他,也不打紧,却不好无故开口。他有事寻我,我便取
出来还他,一刀两断也好,只是要多费些时日。我想卜公子既有手段,又不怕人,
何不就明说是问县官讨出,送还长孙相公,叫他就作定他妹子之聘。又见得有本
事,又见得侠气,又见得慷慨直截,且好先塞倒他无聘之辞,又好后留我更端之
地,岂不妙哉。这玉支玑一有着落,则我之婚姻不辞而自断矣。我的主意尽于此,
你可报知卜公子,请他上裁。他若是没胆气,定要我交还也使得,只要从容几日,
不可屡屡来催。」
  张媒婆领了言语,只得又报知卜成仁。卜成仁听得说他有手段,满心欢喜,
因又与强之良算计。强之良大赞道:「这管小姐真是多才女子,这话甚是说得中
听。末后两句,更点醒得明白。这玉支玑与其要管小姐伺前伺后的交还他,何不
竟等小弟携去,交付与长孙无忝,他自乐受。倘不乐受,也叫他作聘行来,他不
好又说个贫而无聘。他就看破了,不肯以卜家之物,行卜家之聘,恐怕后来牵扯,
少不得要我带回。我带回,只说是他托我行聘,他也是一张嘴,他如何赖得我过。
玉支玑既明明到了卜家,则吾兄又可以名正言顺去求矣,」卜成仁见强之良剖析
的明白,愈加欢喜。因就将玉支玑交付与强之良,去见长孙肖。正是:梦中说梦
谁知梦,镜里看花明是花。
  不道醒来移去后,一些形影没抓拿。
  强之良自携了玉支玑,竟到管家馆中,来见长孙肖道:「无忝兄恭喜了,小
弟物来奉贺。」长孙肖道:「小弟门孤且贫,又未逢青眼,有何喜可贺!」强之
良道:「目下就不贫不孤了。前日卜兄所议的亲事,今幸已谐矣。」长孙肖道:
「贫儒寸丝也无,谐之一日,恐不易言。」强之良道:「实实谐矣。小弟怎敢有
欺仁兄。」长孙肖笑道:「此事若谐,莫非朝廷又新定了一款不用聘物之婚礼了。」
  强之良也笑道:「聘物虽用,却有豪侠朋友,肯相假借,这又非婚礼之所能
拘矣。」长孙肖道:「假借之事,虽或有之,却非我长孙肖所敢望也。」强之良
道:「无忝兄反说了。正惟无忝兄才高名重,方有人假借。兄若不信,待小弟取
出来与兄一看,方知非小弟之妄言也。」因在袖中取出玉支玑,放在案上,解开
了与长孙肖看道:「这岂不是君家故物么?」
  原来卜成仁在县中取出假玉支玑,要来撺哄的这段情由,管小姐怕长孙肖说
错了话,已叫兄弟管雷与长孙肖说得明明白白,叫他怎生答应。故长孙肖一见了
玉支玑,假装惊讶道:「这件物事,已被李知县强追入库矣,不知吾兄又从何处
得来?」强之良道:「兄不消惊讶,天下知己能有几人,总是卜兄敬重仁兄之才
品,欲与他令妹仰攀,又恐兄以无聘推托,故不惜厚资到县中赎取出来,以赠仁
兄,即为他令妹行聘之用。虽货财不足为重,然卜兄敬兄的这片肝胆,可谓古今
无二矣。仁兄不可不知。」
  长孙肖又惊讶道:「原来卜兄为小弟之事,如此费心费财,真高义溥天矣,
但恐不便。」强之良道:「为何不便?」长孙肖道:「定聘者,以我之物,征他
之信也。若吾之物,仍是他之物,则此信将何以徵?」强之良笑道:「兄不要迂
了。天下之物,那有常□论。其初。原兄之故物也,不意为县尊追去,则又县尊
之物,而非兄之物矣。今既为卜兄赎出,则又卜兄之物,而非县尊之物矣。卜兄
今既举而赠兄,则又乃兄之物矣。兄以之为聘,又有小弟敬执柯斧,怎见得不足
征信?」
  长孙肖道:「长兄高论,固出寻常,但恐不足以服世情。既承卜兄见赠,且
容小弟领下,再商其可何如?」强之良道:「留下再商,自当听兄。但小弟与兄,
忝在相知,莫怪小弟说兄纵取青紫如拾芥,自有嫦娥相爱,却还未曾到手。他一
个尚书小姐,也未尝不如嫦娥,又情原唱随,为何还要再商?」长孙肖道:「待
商者,不是有疑而待决也。只因向日小弟纳玉支玑与管岳父时,管小姐曾答一诗,
前日玉支玑虽被县尊夺去,而其诗笺仍为小弟收藏。今玉支玑既重取回别聘,则
管小姐咏玉支玑这首诗,理应缴还。但思玉支玑,虽称宝物,必得佳人之题而增
重。若缴还其诗,而单以物致,只觉减色。若并诗而往,又不相宜。前卜兄盛称
其妹诗才过于管,不知可也求得一首为玉支玑添色。若能遂愿,则失一诗而得一
诗,或不至为管小姐所笑,所以欲商也。不知仁兄何以教我?」
  强之良道:「他令妹既称有才,要诗或亦不难。但先去索题,未免露轻薄之
相。莫若还是先送了玉支玑聘物去,然后求诗方为合体。」长孙肖道:「此论于
礼虽合,却于情只觉不安。以他之物,为我之聘,若再不赐咏一诗,则要认则认,
要不认则不认,一听他为证,我却全无把臂。小弟所以牢执管小姐之诗而不放,
也还望仁兄为小弟周旋。」强之良道:「仁兄既执意如此,小弟怎敢相强。待弟
再与卜兄商量,卜兄爱兄敬兄,或者另有主意。这玉支玑就留在兄处也不妨。」
长孙肖道:「如此多感。」强之良遂放下玉支玑,起身别去。正是:将虾钓鳖虽
然巧,顺手牵羊却又乖。
  慢道人心多委曲,大都天意有安排。
  长孙肖受了管小姐之教,将做诗的题目,去难卜成仁,拿稳卜成仁做不出玉
支玑的诗来。不期卜成仁这个妹子,小名叫做红丝,是后母所生,与卜成仁不是
同胞。后来后母死了,卜尚书又娶了后母。这红丝才三、四岁,竟是一个柳乳母
抚养成人。父母既年年在朝做官,后母又不是亲娘,哥哥又不是亲兄,虽名分叫
做母亲、哥哥、妹妹,却情意都不甚相亲。尚书人家厅屋又多,衣食又足。虽说
是一家,却你前我后,你东我西,竟象三家。有甚事情方才一会。所以各人所为,
各自并不往来。
  这红丝小姐,虽在闺中孤立,却天性聪明,凡事一看就知,却又性情纯淑,
不在人前卖弄。到了八、九岁上,别无所好,只喜的是看书、写字。父亲一楼书
籍,哥哥又全不料理,尽着她朝夕记诵。只有柳乳母是她的心腹,又喜得柳乳母
的父亲,是个老教书先生,读书到有甚不明之处,就叫柳乳母去问他父亲。所以
到了十二、三岁上,就能诗能文。往往做了,又叫柳乳母悄悄拿与他父亲看,只
说是公子做的,不知好坏。柳教书看了,甚是称赞道:「原来公子胸中如此大通,
实不愧尚书之子。」柳乳母报知红丝小姐,小姐暗暗欢喜,愈加诵读。到了一十
六岁,竟下笔如神。红丝小姐虽有如此才华,却深藏不露。不但外人不知,就是
自家的母亲与哥哥也不知道。
  恰好这一日,卜成仁与强之良商量,若不做诗,竟赖做受他之聘,也不为难。
只怕长孙肖不肯还管小姐之诗,则就算受了聘,管小姐也不肯便应承,岂不与不
受聘一样。再三算计,无可奈何,只得四下里央朋友代做。这个也回道题目难,
做不来。那个也辞道,题目没抓拿,实实做不出。又抄了管小姐的原诗与人看,
人看了,都吐舌道:「这样题目的诗,是千遇一的了,如何再做得出。」二人再
四想不出主意来。
  卜成仁忽想道:「这是个古题目,古人定然做过。我家父亲一楼书,内中无
数的诗集,难道就没有一首在内,待我去查查看。就是寻不出诗来,倘查着些玉
支玑的故事,抄出来央人去做,也还容易下手。」强之良道:「有理,有理。」
卜成仁遂别了强之良,忙忙来家,一径走到书楼前来,只见楼门是开的。因问道:
「楼门为甚开在这里?」侍女答应道:「小姐在上面。」卜成仁暗相道:「她又
不读书,在上面做甚么?」急急走上楼上看时,只见妹子红丝,据着一张大书案,
正在那里拂花笺,打稿儿。看见卜成仁走来,忙将花笺卷起,立起身来相迎道:
「哥哥从哪里来?」
  卜成仁看见妹子象是个做诗的模样,心下又惊又喜,也不答是哪里来。先问
道:「原来妹子会做诗。做的诗怎不与为兄的一看?」红丝小姐道:「昼长无事,
聊以消遣,怎算得做诗。方才佛纸,因没有题目,尚不能下笔。」卜成仁道:
「妙得紧。愚兄有一个题目在此,妹妹既有兴,何不做一首与愚兄赏鉴赏鉴?」
红丝小姐道:「哥哥,是个甚么题目?且请写出来,与妹妹一看。」卜成仁道:
「这题目,虽甚是风雅,却又甚是枯淡,实难下笔。因见一个闺秀题了一首,十
分可爱思量要和她一首,却再做不出。」因在袖中将管小姐诗稿儿取出来,付与
红丝道:「妹妹若是和得一首出,便要算班谢再出来了。」
  红丝小姐接了,细细看完,说道:「这题,实实风雅,实实枯淡,已是难于
下笔。又被这位才女子出来做了,见更枯淡了。莫说难做,就做了,恐亦不能压
倒元白,倒不如不做,藏拙罢。」卜成仁看见妹子口角,像个做得出的光景。便
一味撺掇道:「妹妹一个闺秀女儿,若做得成篇,就是奇事了,怎想要压倒元白?」
红丝小姐道:「哥哥既是这等说,待妹子胡涂乱抹一首,以发一笑。但哥哥拿与
人看,却万万不可说是妹子做的。」因将卷起的花笺,重新打开了,信笔和诗道:
             奉和玉支玑诗步原韵
  天孙黼黻理玄黄,杼柚高低我赞襄。
  锦缕分开无挂碍,冰丝拿直不能当。
  终笛力佐寒衣苦,一片心随夜织忙。
  若问荆山新玉样,再看何石不成章。
  红丝小姐写完,递与卜成仁道:「哥哥试看一看何如?若是不可,就是不要
拿去了,恐为外人笑。」卜成仁虽看不出好歹,却见她做得从容,写得精美,及
细细读去,却又铿锵有韵。想道:「是好。」因满心欢喜,称赞道:「真做得好。
怎么妹子有如此才华,连哥哥也瞒着?若不是今日看见,哪里晓得。」说罢,就
拿了出去。红丝不知拿去何用,放心不下,因叫柳乳母暗暗打听不题。
  且说卜成仁拿了诗,忙忙又寻见强之良与他看。强之良看了,大惊道:「原
来古人原有此妙诗,你在哪个集中寻出来的?」卜成仁笑道:「倒不是古人,反
是今人。」强之良摇着头道:「我不信今人中,有如此高才的男子。」卜成仁笑
道:「倒不是男子,反是个女子。」强之良听了,惊讶道:「果然是真么?」卜
成仁笑道:「怎么不真。若不真,这诗是哪里来的?」强之良道:「若果真,则
是青田县又出了一个管小姐了,万望见教是谁?」
  卜成仁道:「你道奇也不奇,不是别人,恰恰正是我舍妹。」强之良道:
「既是你令妹有如此美才,何不见仁兄说起?」卜成仁道:「一向连我也不知道。」
就将到楼上寻书,撞见之事,细细说了一遍。强之良道:「原来如此。明日仁兄
娶了管小姐来家,正好口及唱咏。」卜成仁道:「这且慢算,且讲跟前的了。如
今既有了诗,还是如何?」强之良道:「没甚如何。待小弟将诗送去,叫他将玉
支玑作聘金来。再叫他将管小姐的原诗缴去,以便仁兄好求,则一场事定了。若
后来令妹之事,只消小弟把嘴掉转,便一毫无用了。」二人算计停当,强之良竟
送诗来,只因这一送,有分教:将错就错,弄假成真。
  不知后事如何?且听下回分解。
                第九回
            无心罗雀罗得了一网全收
            有意钓鱼钓不着两头齐跳
  词曰:百花深处莺声细,才识芳春滋味。若是鸡鸣犬吠,殊觉无关系。若施
掩耳偷铃计,转为才人吐气。水火料他无济,谁道终须济。
             右调《桃源忆故人》
  话说长孙肖受了管小姐之教,拿稳了卜成仁有银子又有势利,县中的玉支玑
可以弄得来,若要他题诗,是断断做不出。故长孙肖对着强之良倒丢开玉支玑,
反只索他咏玉支玑诗。待他做不出,便好借故推辞。
  不期到了次日,忽强之良走来,笑嘻嘻说道:「无忝兄,这一番真正恭喜了。」
长孙肖也笑道:「只怕不是恭喜,还是空喜。」强之良道:「断断不空。无忝兄,
你只夸管小姐才高,能吟玉支玑,难道卜小姐就无才,不能吟玉支玑么!」因在
袖中取出红丝小姐的诗篇儿来,递与第孙肖道:「且请看看这首咏玉支玑的诗,
比那管小姐的如何?」
  长孙肖接了,他初看时,意思还笑嘻嘻,只认做是央甚么腐懦做来的,只好
供做笑话。及才看得起句,便不觉收起容来。再看到承句,早有几分惊讶起来。
看一、二联,便只是点头,及至看完,遂大赞道:「好诗!好诗!愈出愈奇,真
不减于管小姐了。不知此诗,出自何人之笔?」强之良道:「无忝兄,一个聪明
人,怎么说起涂话来。兄纳聘与何人,便是何人之笔,难道有一个闲人替她?」
长孙肖道:「据兄说来,定是卜小姐了,我不信咫尺之间,便有两个才女。莫非
卜小姐旁边有捉刀人么?」
  强之良见长孙肖被诗惊倒,一发说起大话来,道:「兄但知看诗,却不知揆
情察理。从来不是芝兰,哪能香馥。若非鹦鹉,怎解今日。你看这首诗,笔笔欲
仙,若非一个绝代佳人,焉能道其隽秀。若疑有捉刀人,莫说小弟自笑,就把青
田这些秀才,都倒吊起来,也逼他做不出,何况他人?」
  长孙肖听了,又细细沉想道:「兄言大是有理。此诗出笔不凡,构思灵慧,
果非腐儒之笔。」强之良道:「兄想明白了么?此虽卜兄重兄之才,以小弟看来,
实实皆兄之福。又不费一丝半线,成就这等富贵才美的婚姻,还要疑惑些甚么?
可快快取出玉支玑来去定聘。」
  原来长孙肖苦苦索诗,只以为万万索不出来,不期忽做了诗来。若是诗做得
不好,还要推托,诗又妙不容言,一时转不过嘴来。又仓卒中不便叫管雷入去请
教小姐。推不过,因取出玉支玑来,与他道:「既有诗,只得将此聘物,烦长兄
致去了。」强之良道:「诗,是我送来。聘,是我送去这便是了。但所说管小姐
诗,必须缴还方妙。」长孙肖道:「这个知道了。」两人说定,强之良就袖了玉
支玑去了。
  强之良一去了,长孙肖就将诗付与管雷,叫他送入去与姐姐看,就请教他一
个主意,却是如何。管雷携入,付与彤秀道:「先生逼他做诗,只道他做不出,
不料他竟做了来。叫我送与姐姐看,可真是卜小姐之笔,就请教姐姐一个主意,
怎生回他?」
  青眉接了一看,不觉吃惊道:「这诗怎做得如此风韵入情,且末后两语,竟
连我的前题俱要抹倒,笔锋尖利,真可畏也。若非骨带三分仙慧,气运一派灵机,
如何得能到此。但卜尚书家既有如此才美的小姐,为甚一向没人知道,待我再访。
你可与先生说,这幅诗笺须拿去好好收藏,万万不可还他。若问我前诗,只说已
缴还我,先生的事已完了。待他来寻我,我自有语答他。但嘱咐先生,不可与卜、
强二人来往密了,恐又堕他之迷。」管雷将诗笺交还先生,又将姐姐的言语也与
先生说了。长孙肖牢记在心。
  过不得一日,早见强之良又来通知道:「前日玉支玑聘礼,已送与卜兄,卜
兄已转付与他令妹收藏了,婚姻已稳如磐石矣。但不知管小姐的旧诗,可曾退去?」
长孙肖道:「已退去矣。」强之良道:「诗既退去,则管疏而卜亲矣,不妨同你
去盘桓盘桓。」长孙肖道:「同去盘桓固好,但馆事羁身,出入不便。」强之良
道:「何不并馆事谢绝?」长孙肖道:「就要谢绝,也须完了一年首尾。」强之
良道:「既如此说,我且别去。」遂走了回来,报知卜公子道:「管小姐原诗,
他说已退还矣。」
  卜成仁听见管小姐之诗已退还,满心欢喜,遂又叫张媒婆去打听消息,并催
她许可。张媒婆因复来见管小姐道:「小姐恭喜。聘物已退清,可以自主矣。」
管小姐道:「聘物虽侥幸退去,但自主还一时做不得。」张媒婆道:「这是为何?」
管小姐道:「只因他前日送聘物来时,我不合做一首诗答他。他如今指定了这首
诗要做凭据,不肯放手。我前日见他将玉支玑又定了卜小姐,我因着人与他说,
你既将玉支玑别定了亲,这咏玉支玑诗该还我。他回说道:」诗本该即还,但因
这玉支玑聘物虽然送去,却是哥哥私自受下,并未曾通知母亲与妹子,这事还属
虚悬。故这诗暂且留下,只候事体一有着落,便立刻送还矣。『张妈妈,你看这
样光景,却叫我怎生作主?「
  张媒婆道:「他说这诗已送还小姐了。」管小姐道:「口虽说还,却实实未
还我。」张媒婆道:「若是未还,我再叫卜公子着人去催。」管小姐道:「催也
无用。只消与卜小姐讲明了受聘做诗之事,使他心允,这长孙相公自然还我原诗
了,又何必催。」张媒婆道:「小姐说得有埋。待我去与他讲妥了,再来请教小
姐。」遂辞了出来,一径走到卜尚书家来,要寻卜公子说话。
  不期卜公子寻不见,恰在穿堂里撞见柳乳母,领了红丝小姐之命,出来打听
做诗消息。原是认得的,因问道:「张妈妈一向不见,今日来寻哪个?」张媒婆
道:「我寻公子说话。」柳乳母道:「听见说公子拜客去了,妈妈寻公子做甚么?」
张媒婆道:「为公子要求管小姐的亲事,故来寻他。」柳乳母道:「管小姐的亲
事讲妥了么?」张媒婆道:「我那边管小姐的亲事,倒已讲得妥妥贴贴。只为这
边红丝小姐的事,说得不了不结,连那边也弄得耽耽搁搁,倒要我白走了两遍。
今日寻他不见,这遭又是白走的了。」
  柳乳母听了,心下暗惊,装做不知。老实问她,恐她避嫌疑不肯说,只得转
做得知的一般。假说道:「红丝小姐的事,听见她说妥了,有甚不了不结?」张
媒婆道:「这样做媒的,我不好骂她,不该把人饭与他吃。行来的玉支玑聘物,
公子既受了,红丝小姐咏玉支玑的诗笺,又作答聘送与长孙相公收了,就该当面
讨出管小姐的诗来,缴还管小姐,使管小姐得以作主,我替公子求的事不就成了。
谁知这边的媒人,只顾这边卜小姐的亲事,便不管那边公子的亲事,岂不是不了
不结。」
  柳乳母道:「媒人做事,固不老到,这个甚么长孙相公,却也不通文理。你
既受了这边卜小姐的诗笺,那边管小姐的原诗,缘何又肯定不还,终不成两个都
与你娶了吧。」张媒婆道:「也莫要错怪了他,他也说得有理。他说他是穷秀才,
在人家门下教书,管侍郎老爷爱他有才,故破格将女儿许嫁与他,这也要算做千
载难逢的美事了。今不期又遇着公子怜才,又将红丝小姐许嫁他。他慕卜小姐的
美才,自然情愿。但疑惑这件事,自是公子的高情,内里太太与小姐未必知道。
况老爷在朝,全然不晓。倘明日一旦嫌他贫贱,不肯嫁他,他单拿着小姐这首诗,
哪里去叫屈?这边又不成,那边又弄脱了,岂不两失。他因此拿着管小姐的原诗,
尚不肯还。虽然虑得也是,倒不知这边公子与小姐转是实心实意。」
  柳乳母道:「这样两头挑的亲事,我劝张妈妈得管也好,得不管也罢了,后
来恐怕有是非。」张媒婆道:「姆姆说得是,我心中也是这等想。等公子来家,
回复了他吧。」说罢就去了。
  柳乳母打听了这个确信,连忙一五一十的报与红丝小姐。小姐听了,暗想道:
「我哥哥好没来由,你要夺娶管小姐,难道再无个别样算计,却拿妹子做香饵,
怪道前日苦苦逼我做那首玉支玑诗去。我只道是偶然题咏,谁知有许多委曲,只
得要禀明母亲,讨回这首诗来才好。若不讨回,倘或书生无赖,招摇开去,爹爹
闻知,只道我女孩儿不守闺训,轻将笔墨付人,那里分辩便迟了。今日便得罪哥
哥,也说不得了。」
  遂同柳乳母走到母亲郑氏房里来,将哥哥如何骗他做诗,并乳母探知媒婆之
言,细细说了一遍,道:「孩儿静守闺中,从无片纸一字示人。母亲所知,前日
哥哥以玉支玑索题,孩儿只认做哥哥无心中要试试妹子之才,故信笔题了。谁知
哥哥受了甚么人家的玉支玑之聘,竟将此诗做答聘之用。此事关孩儿名节不小,
只得禀知母亲,求母亲唤了哥哥来,吩咐他将孩儿笔迹取回,将玉支玑退去,庶
可遮饰前羞。倘不早退,倘那人借口猖扬,爹爹闻知,却如何区处?」
  郑氏听了,大不快活。因叫人将卜成仁请了来,说道:「你这件事做得大无
道理。就是一时遇了才子,要为妹子择婚,也该对我说声,问问妹子肯也不肯。
就是不下气对我说,难道父亲也不该着人去请命,竟擅自受聘,十分无礼。」卜
成仁忙分辩道:「母亲不要错怪孩儿。哪有个妹妹真真结亲,孩儿敢不禀明父母,
私自受聘之理。况我一个尚书人家,怕没有公子王孙共结丝罗,却将妹子许与一
个赤贫的寒儒,与他结亲。只不过为孩儿要娶管小姐,借此要他退管小姐之婚,
难道实实与他不成,孩儿纵愚也不至此。」
  郑氏道:「婚姻之事从来一言为定,便生死不移。且他行来的玉支玑聘物,
你又受了他的,你又哄了妹子诗去与他答聘。又闻得有一个秀才作媒,诸礼俱备,
怎么叫做耍他?」卜成仁道:「玉支玑的聘物。原是孩儿上价县中赎出来的,怎
算得他的聘物。玉支玑既算不得聘物,则咏玉支玑的诗,如何算得答聘?这个强
秀才,不是替他来做媒,原是孩儿请他来替孩儿做证见的。三件俱虚,怎的不是
耍他?」郑氏道:「你既要耍人,难道再无别策,却拿妹子出名。你妹子一个闺
中淑女,先被你们说得狼狼藉藉,叫她明日怎生嫁人?」卜成仁道:「此乃隐秘
之事也,没甚人知道。」
  红丝小姐道:「此事自是哥哥一时失检点,哥哥也不必辩了。事已做过,母
亲也不必追究既往了。如今只求哥哥念手足之情,替妹子异此惜耻,将妹子题的
这幅诗笺,设个法儿取了回来还我,便是哥哥的好情了。」卜成仁道:「妹子这
幅诗笺,我拿与他们看,原是要卖弄妹妹的才华,又不是卖与他们,要取来何难?
待我就去。」郑氏道:「你既去取诗,这个玉支玑也该带去还他。」卜成仁道:
「这玉支玑是孩儿一百两银子赎来的,又不是他的东西,怎舍得白白与他,不如
留在母亲处看看耍子。」因叫人随即取了来,交与郑氏道:「母亲请收了。」
  郑氏看了道:「倒也是一件好物事,我如何要你的。」因付与红丝道:「你
且权收下,做个当头。等他取了诗笺来还你,你再还他何如?」卜成仁道:「有
理,有理。待我去取了诗笺来。」一面说,一面就出去了。红丝小姐也只为要他
还诗笺,也就叫柳乳母将玉支玑拿了入去。正是:人心谋算多穿凿,天意成人却
自然。
  万转千回留不住,一时无故到跟前。
  却说卜成仁受了母亲与妹子的数说,又见张媒婆来,回说长孙肖必不肯还管
小姐的原诗,心中焦躁起来。因又与强之良算计道:「长孙肖这畜生,怎这般可
恶。我和你前日在东庄上,何等敬重他,他只看做等闲。就是今日我赎了聘,转
作他的行来,又叫我妹子题诗答聘,这段恩义也不浅,为何不喜而感激,尚勒住
管小姐的原诗不还,误我的婚姻。」强之良道:「他已许出就还,难道敢在我面
前说谎?待我再去问他,及问了来,他说已还去两日矣。还是管小姐推托。」
  卜成仁听了狐疑,只得又叫张媒婆去问。及问了来,只说没有。卜成仁道:
「一个说送还,一个说没有,端的还是哪个胡赖?」强之良大怒道:「这倒不是
一个胡赖,竟是两个串通了捉弄我们,其情甚是可恶。」卜成仁道:「怎见得是
两人串通?」强之良道:「若非两人串通,如何言语胡涂?」卜成仁道:「这等
样,我怎么处他?」强之良道:「只是管侍郎在朝,不便行事。今日之计,写封
恳切家书,遣一人带至京中,与你家老爷作一主意,使管侍郎不在朝,方可行得。
我与公子在此,不如蛮做一番,看他光景。」
  只因这一说,不知后事如何?且听下回分解。
                第十回
            卜公子使势老拳头送客
            管小姐弄巧小乞儿救人
  词曰:灵符难遣恩情动,聊借老拳相送。只要折麟分凤,哪管他疼痛。弄人
不道遭人弄,一阵齐人厮哄。莫要笑他无用,微服先过宋。
             右调《桃原忆故人》
  话说卜成仁,深恨长孙肖不还管小姐原诗,要蛮做他一番,只碍着管侍郎在
朝,不敢下手。因写了一封恳切家书,差了一个的当家人,叫他进京禀知卜尚书,
要他将管侍郎调开。也是合当有事,恰恰的外国国王死了,差人来进贡,要求继
立。朝廷正要议一个清正大臣,前去册封。凑了卜尚书的巧,随荐举了礼部右侍
郎管灰上去。阁中知管灰清正,又见他在部不近人情,又知此一行,是个苦差,
遂拟旨批准。不多时,卜尚书竟将侍郎遣调开了,叫差人面复儿子。正是:朝中
君命不遵行,一纸家书便用情。
  大抵公私原有别,不须叹息不须惊。
  卜成仁得了京中之信,知道管侍郎已奉旨出外国封王了,遂放心大胆与强之
良商量,要谋害长孙肖。卜成仁道:「既要蛮做,又商量些甚么?你且去哄他出
来,待我叫小厮打他一顿,燥燥皮,出出气,再做区处。」强之良道:「打他一
顿,通他一个信儿,倒也是一条妙计。」卜成仁道:「打他怎是妙计?」强之良
道:「这长孙肖,论起来原与兄无甚深仇阔恨,只是容他在此,未免要碍管小姐
之事。如今只哄他出来,先打一顿,使他害怕。然后待小弟去说些利害言语,将
他惊吓的逃走了,让兄快活成亲便罢了,何必定要害他性命?」
  卜成仁笑道:「我只恨他占定了管小姐。他若逃去,让我成亲,我又害他性
命做甚。但不知哄他到哪里去打才好?」强之良道:「在家里打,未免搅扰地方,
惊天动地。不如哄他到野外去,大家吃个烂醉,数说他的不好,方打得痛快。」
卜成仁道:「有理,有理。就是明日罢。」
  到了次日,卜成仁先带了家人到野外酒家去等。却单叫强之良来约长孙肖,
长孙肖再三推辞不消去,当不得强之良苦苦劝道:「兄如今与卜兄是至亲了,应
该时时相会。他因与管兄有言,故不便来。今兄又因馆事羁身不去走走,他今日
想兄之极,故浼小弟来约兄去一会,兄若不去,岂不扫他之兴?」长孙肖被逼不
过,只得随了他去。正是:巧语花言甘似饴,明知恶意也难辞。
  慢言如鬼还如馘,鬼馘安能如是欺?
  管雷见先生被强之良突然邀去,光景有些不妙,因入内通知姐姐。青眉小姐
听了,着忙道:「此去凶多吉少。」管雷道:「兄弟虽也是这等虑,却不知为着
甚么?」青眉小姐道:「这卜公子原为谋我,故加意结交先生。今赔了玉支玑之
价,又损了妹子之名,先生如故,我亦如故,他岂不恨我二人。虽恨我,还思得
我,故未必害我。见先生婉转不来,故今日诱去,惟有下毒手耳。」
  管雷道:「若是这等想来,先生此去,定然要吃亏了。兄弟又年幼,去救他
不得,却怎生区处?」青眉小姐道:「若明叫家人去救他,未免争争闹闹,要做
成对头。若不去救他,先生又要吃苦。我有一善救之法。」因丫头叫了老家人管
勤来,悄悄吩咐他道:「今长孙相公被卜公子邀到野外去吃酒,似有个害他之意,
你可悄悄的找寻着了,远远观望。倘有变动,只须如此,如此,切不可露了形迹。」
家人管勤领命去了,且按下不提。
  却说强之良将长孙肖引到野外酒馆中,与卜成仁相见,也不叙甚寒温,也不
道甚契阔。略坐入多时,便摆上酒来,三人同饮。饮到七、八分醉酣之际,卜成
仁就放斜双眼看着长孙肖,大声说道:「长孙无忝,你也曾读过书,要算做一个
聪明人。你可知我今日邀你来吃酒是个甚么意思?」长孙肖道:「无非是见爱小
弟,思量一会耳。」
  卜成仁道:「你若如此说来,你不但不聪明,竟是一个蠢人了。我一个吏部
尚书的公子,爱你一个白衣人做甚么?」长孙肖道:「小弟自知寒贱,原不敢仰
扳。今蒙下交者,乃长兄之误,却与小弟无干。」卜成仁道:「我卜公子眼会说
话,眉能识人,怎生得误交你者,原为恨你也。」长孙肖道:「小弟自识荆之后,
也不曾得罪长兄,为何恨我?」卜成仁道:「你说不曾得罪么?若说起你的得罪
来,头也该割你的下来,心也该挖你的出来。」
  长孙肖听了,转笑笑说道:「小弟之罪,怎就一重至此?小弟实实愚蠢,竟
坐不知,只得要求见教了。」强之良道:「卜兄酒后不要取笑了,无忝兄那有甚
罪?」卜成仁道:「我虽然酒后,却还不醉,言出至情,无甚取笑。待我数出来,
你方心服。我求管小姐之婚,我做诗不出,我自会挽回。你这小畜生,为何抢做
了,出我之丑?」第孙肖道:「我原再三不肯做,是你苦苦逼小弟做的。」卜成
仁道:「你若真心不要抢夺我的亲事,何不照众人一例,推辞不做?为何又卖乖
就蹊跷话儿,要人逼你做,这是罪不是罪?」
  强之良从旁凑说道:「若是这等说来,破人婚姻,果是一罪。」卜成仁道:
「他若单为做诗破我的婚姻,也还可赖做出于无心。等我再央贵重媒人,慢慢去
求,你为何借此三首诗之力,暗暗设谋,竟将管小姐的婚姻夺去,该恨不该恨?」
长孙肖道:「此皆管岳父之美意相怜,故成此议。我一个穷懦,安能设谋相强?」
强之良道:「论起来,自是无忝的理屈。但如今既忝在相知,又成了姻眷,这些
话都不消提起。」
  卜成仁听见说姻眷二字,便一跳了起来,嚷道:「若说到姻眷二字,直将这
小畜生杀了,还消不得我胸中之气。你无缘无故走到我东庄来,我隐忍前恨,转
治酒优待于你,不过敬重你这小畜生之才耳。又见你诉说玉支玑的聘物,被县尊
追去,恐婚姻不稳,我就将我妹子千金小姐许嫁与你。这样的高情,你就杀身也
报我不来。我又怜你无聘,又在县中用价赎出,恐不足凭,我又求我家红丝妹子,
做了一首玉支玑诗答聘,你又收了。此乃天高之恩,地厚之情,你就该一心归命
于我,为何又勒着管小姐的聘诗不还?莫非你还想着要娶了管小姐,再来娶我家
妹子与你做妾么?你这小畜生,这等忘恩负义,不知抬举,不打死了还要留你做
甚么!」就隔着桌子,先将一杯酒劈脸浇过来,浇了长孙肖一身。随即举手来要
打,长孙肖见不是势头,忙撒身要往后逃走,不期身背后早有三、四个家人,帮
定道:「相公去不得,我家公子还有话不曾说完。」
  长孙肖见落在他套中,又见孤身,只得大叫道:「斯文同一脉,自有体面,
是凌辱不得的!你若凌辱我,就是凌辱你自家一般。」卜成仁道:「你一个白衣
白丁,甚么斯文!且等我打死了你,再让你去告凌辱。」便走上前来一掌。强之
良假劝道:「莫动手,莫动手。至亲好友,有话好讲。」
  长孙肖正急得走投没路,忽跑进一个烂醉的叫花子来,竟赶到桌子边,乱抢
东西吃。大家看见,都吆喝道:「好大胆的乞丐,快打!快打!」家人只得走了
两个来赶打。正打不开,早又跑进六、七个来,看看先进来的那一个叫花子,大
嚷大叫道:「你到瞒着我们吃得好快活呀!我们就不该吃的?」你抢我夺,你推
我搡,有两个一推一搡,竟跌到卜公子与长孙肖身边来。
  卜成仁正扯着长孙肖不放,被花子跌到身边,又臭,又龌龊,只得放了手走
开。家人见花子无礼,只得走来赶打。才打不得一、两下,那花子是醉软的,早
一交跌在地下,竟象死了的一般。众花子看见的,乱叫道:「不好了,打死了!」
卜成仁与强之良吃了一惊,忙叫人救,急急救得叫花子起来,和哄着去了。再看
时,已不见了长孙肖。卜成仁追悔道:「不期被这些叫花子一吵,造化了这小畜
生逃走去,不曾打得他个痛快。」强之良道:「也够了。待我明日去见他,只消
几句话,包管打发他走路。」二人说罢,洋洋得意也回去了不提。
  却说长孙肖正被打得没法,却喜得一阵醉叫花子跑进来抢饮食吃,遂乘乱逃
走出门,恰好管勤带着一匹马,在店门口伺候。见长孙肖走出来,遂扶他上马,
忙加一鞭,往家飞跑。到得馆中,早有学生管雷接着道:「先生来了么?」又看
见衣裳,虽被酒泼湿,头面却不曾受伤。忙说道:「还好,还好。」
  长孙肖喘息定了,方说道:「卜成仁这厮,如此可恶,叫许多悍仆围紧了凌
辱我。若不亏一班醉乞儿抢夺酒食吃,大家走开,我得乘空走出,不知还怎生模
样受他的凌辱哩。」管雷道:「先生可知这乞儿是哪里来的?」长孙肖道:「我
怎生得知?」管雷道:「自先生出门,门生与家姐说了,家姐就知卜成仁不怀好
意,定要逞强凌弱。待要叫些人来救护,便要明做对头,弄成大事。况家父又奉
旨远出,不在部中,故不敢去轻举妄动。若不接应,又恐怕先生吃亏。再三算计,
只得叫管勤雇了这班乞儿,倚酒装疯的来夹吵,使先生借此走出,使两无形迹。」
  长孙肖听了,大喜道:「原来,这班醉乞儿都是令姐使的计策。如此作用,
真匪夷所思,使我长孙肖不胜景仰,又不胜感激。」管雷道:「家姐说,卜成仁
奸险人也。既如此恶念,断不肯轻易罢手。今日虽幸脱虎口,只怕还有毒心在后,
先生须要留意防他便好。」长孙肖道:「恶人如鬼如蜮,诡诈百出,已自难防。
况又剥破面皮,不存体面,如何回避?我想卜成仁敢?欺我者,只欺我未曾进得
一步。我长孙肖要图寸进,除非回故乡去求。一向不去者,欲奉老母同还,又恐
道远跋涉艰难;欲留母自住,又虑饔飧不继。今幸蒙岳父大人厚恩,遣人供给,
不愁缺乏矣。贤弟学业,琢磨许久,亦已可观,何不借避恶锋,且暂归故土。倘
托赖岳父大人,并贤姐弟之弘恩,博得一路前程,再来图报,便不负一番青眼苦
心矣。苦只吞声忍气于此,不独带累贤弟与令姐担惊受恐,即使平安亦无了期。
乞贤弟与我达知令姐以为何如?」
  管雷遂将此言报知姐姐。青眉小姐道:「还乡求功名,自是正理。但恐远无
依傍。家父曾说南场亦功名之地,不如还在南场援例应试何如?」管雷又将姐姐
之言,与先生说了。长孙肖道:「南场固好,必须另安炉灶,不如还乡之便。虽
南北道路有远近,然不能依傍也。」议便议了,却也一时未便动身。
  到了次日,忽强之良又来说道:「小弟昨日邀兄去饮,我只道他是好意。谁
知他肚皮里怀着许多恨怨,忽借酒发作起来,唐突仁兄,倒教小弟没法。今早小
弟还将此言去谏诤他一番,不料他不自惴,反怒悻悻要与无忝兄做对头。昨日被
兄逃走了,他还要或早或晚遣人加害于兄。兄忠厚人,恐不留心防备,一旦堕其
陷阱,岂不连小弟也有罪了。故小弟特来通知长兄,须早为趋避,勿遭其害也。」
  长孙肖道:「多感,多感。但细细起来,这卜兄自看未免太大了。他不过倚
着尚书门第,欺小弟未遇耳。须要想一想,他家尚书公,也是书生做去的,怎这
等轻薄书生。就是管小姐这头亲事,自是你自家无才,做诗不出而辞去的。小弟
一个穷书生,又无势力,怎生抢夺。若说管小姐是我抢夺,难道他令妹这段婚姻,
是他自家亲口许出玉支玑聘物,又是他自家在县中赎出,这首答聘诗,又是他自
叫他令妹做来的,难道也是我穷书生抢夺?窥他之意,岂真怜我之才,实意要将
妹子许嫁于我,不过要思量夺管小姐之婚,小觑于我,认我做富贵变心之人,故
以此镜花水月为香铒也。不知我长孙肖,虽此时只一穷懦,然功名富贵吾所固有。
感恩积恨,人所难忘。我长孙肖既蒙管岳父双目垂青,一言为定,便死生不移焉,
肯以浮辞邪说而动心哉!莫说尚书、侍郎爵位相等,佳人才貌不相上下,便贵贱
悬殊,妍媸百倍,在前既有成言,亦不以彼易此。烦兄多致卜兄,小弟当此贫困,
纵不加恩,亦不必苦苦结怨。小弟昨日既遇匡人,自应必死,不意天心有在,又
令脱也。昨日既能脱,则后日之加害,恐亦无如予何。然青田荆棘之地,虎视眈
眈,小弟又何苦以身为尝试,请亦从兹逝矣。让卜兄好自为之,倘逞强纵恶,惹
祸招灾,却怨我长孙肖不着。」
  强之良道:「兄之良言,字字珠玉。但可惜卜兄性子暴戾,倚着尊公威福,
再不思前想后,无忝兄暂暂避去,自是妙算。但小弟愚不谏贤,还有一事请教。
无忝兄既感知敦义,必不舍管小姐而他娶,则卜小姐答聘诗,何不一并缴还,也
可暂绝葛藤。」长孙肖听了,说道:「聘既无征,诗又何据。本当送还,今不还
者,实爱其诗与字之精美,小弟欲时时赏玩耳。且留此诗,亦可遮昨日饱老拳之
差也。」强之良见长孙肖不肯还他,就不苦索。又说了几句闲话,方才别去。正
是:来往称朋友,心肠若寇仇。
  因为一时势,遂令五伦羞。
  强之良打听了长孙肖要避去的消息,忙来报知卜成仁道:「长孙无忝被我说
了许多狼虎的话,将他吓倒。他已知安身不牢,思量要走。但恐他耽耽搁搁,又
生他变,莫若再弄两支鬼兵去惊他一惊,使他速去就妙。」卜成仁道:「这鬼兵
怎么样?」强之良道:「待小弟再去混他,只说仁兄要到府中去告他前日借宿东
庄,偷盗物件。又叫张媒婆到管小姐处,说要叫盗贼到书馆中,要害他性命,他
自然害怕去矣。」卜成仁听了大喜道:「有理,有理,就去行了。」只因这回行,
有分教:忽而变作不俟驾而行。
  不知后事如何?且听下回分解。
               第十一回
            弱书生畏人逃生死未知
            俏佳人敢独主强梁不怕
  词曰:豺狼道满,去不容人。少缓跄踉,犹追颠危。更逐难保,没些长短。
说来稀罕,小蛾眉偏具英雄大胆。青锋相面,溅血加人,敢耶不敢?
              右调《柳梢青》
  话说长孙肖,虽一时受卜成仁之辱,打点要回乡,却还留连不舍。当不得强
之良朝夕来传信,说卜成仁要在府县中告他。又听见张媒婆在管小姐面前,报知
卜成仁要暗暗遣人加害,便读书不能安心。因对管雷说道:「我本要与贤弟再切
磋些时,等新宗师来,成就了一领青衿,我方安心还乡,办我的前程。不料卜成
仁这狗才,只管无水兴波,罹致将来,万万不容不去。我去之后,只有两事不能
放心:一为老母,虽蒙贤乔梓与令姐高义,陪伴有人,薪水不乏。然野处忧居,
恐忧虑疾病,更出意外,无人慰藉;一为令姐婚姻之事,卜子尚不能忘情,若奸
狡不行,未免便要暴横相加,令姐虽智足以御之,然闺中弱质,恐终为所累。况
我此去,原为功名,若功名不就,来尚无期,不知令姐何以教我?」
  管雷领了先生之言,忙入内与姐姐说了。又出来回复道:「家姐说,此二事
请先生勿虑。太师母处问安侍膳,门生须不能一一如礼,亦必遣仆妇代奉。设或
采薪有忧,自当躬亲药饵。至于卜之强暴,家姐直土水视之,料不受其挟制,请
先生勿虑。但先生此行,恶人谋深,境之内外必网罗密布,须要留心防范。」长
孙肖道:「奸人之谋,从来叵测,也防范不得许多。但思死生由命,祸福在天,
只合信步行去,听天罢了。」
  遂择定了一个日子长行。又悄悄回家,与母亲说明。管小姐又与兄弟商量,
取出些金银与他做路费。又恐路上有变,又取了一件旧小薄绵衣,絮中俱暗暗缝
了许多金珠贵重之物在内,叫长孙肖紧紧穿在贴身,以备不虞。又叫了一个家人
暴攸跟去服侍。又整酒叫管雷与先生送行。长孙肖见管小姐事事周密,感激不尽。
到了行期,只得再三谢别而去。正是:生成道路有东西,草色安能无马蹄。
  莫怪春风春雨重,盖缘桃李要成蹊。
  长孙肖既行,早有人报知卜公子。卜公子恐他在路留连,去的不决裂。暗暗
教他养在门下的一班游手好闲无赖子弟,赶到前途,寻个事端,将他打走,使他
不敢停留,却又不要伤他性命。众人领诺,假扮做打猎的模样,随后赶了上去,
只赶到百余里外,一个村镇上,方才赶上。众人见村镇人众,不便下手,遂都在
村店里歇了,打点明日到前途算计他。
  长孙肖因有影子在心,原也步步提防。见这班人有些踪迹可疑,因起一个黑
早,算还了饭钱,乘着微微的残月,就离店而行,叫家人跟在后面。不期才离村
店,走不得一二里路远,早听见后面人声嚷嚷,及回头望时,只见灯笼火把乱烘
烘一阵赶来。长孙肖看见不是腔,遂顾不得家人,直往前跑。
  跑不上半里路,早隐隐见是一条溪桥,立在桥上,再回头一望,只见后面赶
来的一发近了。心上暗想道:「前面路甚长,跑又跑不动,后面赶又赶得紧,若
被他赶上,这荒郊旷野,又兼是黑夜,这条性命只好白送他罢了。」真是人急计
生,遂将身上穿的长衣,并头上带的巾帻,都除脱下来,取些道旁的土块包裹着,
竟轻轻的投在溪河里面。自却不走大路,转绕着河边,只望有树木的所在躲去。
心下暗算道:「且躲到天明,就寻着了,路上有人走,便好再走。」遂不顾高低,
乱撞了去。
  且说这班恶少,见长孙肖知觉早走了,遂在店里买了几个灯笼并柴草,捆做
火把照得雪亮,随后赶来。赶上了家人,见不是长孙肖,便不问他。及赶到桥边,
天色微亮,往前一望,并不见踪影。再往前赶,对面早有人来,因问他道:「有
一个少年书生,往前跑去,有多远了?」来人道:「并不曾有见。」来一个问一
个,皆如此说。这班恶少,方立住脚不赶。此时天已大亮,再走到溪桥上来观望,
早看见长孙肖的衣服与巾帻,浮在水上。有几个就要下河去捞看,又有几个捏一
把止住,暗暗说道:「他见事急投河死了,眼见一桩绝美的大功已成了。这逼死
他的形迹,我们还要兜揽在身上做甚么!快快回去报知公子。」大家都道有理,
遂一哄而去。正是:只道人心乖,谁知天不呆。
  他偏静悄悄,要你闹埃埃。
  家人暴攸,见众人赶来,只道连他也要吃苦,心里甚是惊慌。幸喜众人只往
前赶,竟不问他,心才放下。哪里还敢紧走上来,只得缩在后面。今见众人散回,
方急走到桥边探望。早看见有人指着河里的衣服,说道:「不知是个甚么人,投
在水里。」暴攸忙看时,认得衣服是长孙相公穿的,吃了一惊,因大叫道:「不
好了,这是我家相公呀!为何死在溪河里?想是方才天黑,走急了跌下去的。」
忙脱了衣服,走下去捞救,捞来捞去,只捞了衣服与巾帻起来,并不见有尸首。
  暴攸心不死,又走到近村人家,借了一根竹竿来,沿河打寻,哪里有些踪影。
乡里人说道:「你不要把这溪河看小了,滩下面的水最紧,连石头也要冲去,直
通着外面大河。若是人的尸首,此时也不知流到哪里了。」暴攸无法,只得将衣
服挤干,并巾帻卷做一处,奔回家报知小姐与小相公。
  管雷听了,就着惊道:「据你这等说起来,则是长孙相公被人追赶得急,竟
跳在溪河死了?」管小姐听得,沉吟了半晌,又将衣巾反复细看,因与兄弟说道:
「这投河之死,倒未必确。但黑夜孤身,东藏西匿,却大有可疑。」管雷道:
「衣巾现在水中捞起,姐姐怎知不确?」管小姐道:「衣服穿在身上,若果死在
水,应随尸漂没,谁替他扯脱下来。此必见人追赶急迫,故作此金蝉退壳之计,
将衣巾脱在水中,使人看见疑惑捞救,他方好乘空而走。但恐怕黑天摸地人生路
不熟,转又撞到别样的死路上去。」因吩咐暴攸道:「你还须沿路赶去,细细寻
访踪迹。」因又取些盘费与他,暴攸只得领命而去,且按下不题。
  却说长孙肖,自投了衣巾在河里,沿河躲避,也不管哪里是上,哪里是下,
高一步,低一步,只望着树林中乱撞。及撞到树林中,虽离溪桥甚远,听不见人
声,望不见灯影,心下稍安。却不见有人家,没处落脚。只得穿出树林,又向一
条小沙路奔去。
  又奔了有半里多路,方见一间大庄房。庄房傍一个小门里有灯影,他遂不管
好歹,竟推开门走了进去。内里人看见,正待发作,忽看见长孙肖少年人物,不
象个歹人,因惊问道:「你是甚么人?乱闯进来做甚么?」长孙肖方说道:「我
是读书人,因避仇家之害,要逃回北京去。不期被仇家访知,遣人追刺,方才在
溪桥上,几乎着他之手。亏我将衣巾投在河里,他认我投水在那里,我方得沿河
逃走到此,万望救命,容我略躲一躲,候天明别去,恩当重报。」
  原来,这里是一个堆米的庄房。凡浙江的客商,都到这里来籴米。这日杭州
的一个王客人,正籴了一船米,起早要行。忽见长孙肖人物清秀,又听见他说得
可怜,因问道:「你既有仇家要害你,就是天明在旱路上走动谁不看见,只怕躲
过今日,也躲不过明日。」长孙肖道:「我却没有别法,只得听天由命,慢慢去
捱。」王客人道:「你既没法,我倒有一法在此。」长孙肖道:「不知老丈更有
何别法?」王客人道:「我籴的这船米,要载往杭州去粜的,兄何不躲在我船上,
人不觉,鬼不知,顺带你到杭州上岸。便有仇家也找寻你不着了,岂不干净。只
是要多费几个日子。」
  长孙肖听了大喜,忙谢道:「若蒙如此挈带,则恩同再造矣,便多过几日何
妨。」此时天已微明,那王客人就领了长孙肖上船,将他深藏在暗仓之下。一面
查清了行李,就开船去了。正是:只思芝艾绝,不道又逢生。
  天意本如此,人心不用惊。
  长孙肖随着王客人来船往杭,且按下不题。
  且说这班恶少,将追逼长孙肖跳在溪河桥下之事,报知卜成仁,卜成仁大喜。
因又与强之良商量道:「长孙肖这小畜生,一根眼中钉,赖兄妙算已拔去矣。但
管小姐为人,大有心机。你越奉承他,他越做作,也必须蛮做方妙。但不知蛮做,
却是怎生做起?」
  强之良道:「蛮做虽是个总题目,须知就是蛮做,也要有些蛮做的文理。他
前日推说受了玉支玑的聘物,今日玉支玑已退清了,又行到我家来。他前日又说
玉支玑的答聘诗,未曾退还,今屡询已明说还了。就是真正未还,今人已死,亦
可不论。况仁兄出的咏雪三十韵,他又一一题了。这段婚姻,已经县令为媒,就
说是未曾全允,也不叫做无因了。可先叫张媒婆去说个明白。他若推三阻四,那
时竟逞强硬赘入去,不怕他不肯。」
  卜成仁听了,大喜道:「论得妙。半是理,半是势,兼而行之,自然耸听。」
因立刻就唤了张媒婆来,细细吩咐了,叫他去说。
  张媒婆是个惯家,前已说过两遍,见管小姐口虽甜软,意实疏远,知道难成。
因推辞道:「管小姐说话刁巧,我老媳妇拙口拙腮,往往被他擦倒,莫要误了公
子之事,可另叫人去说罢。」
  卜公子听了,大怒道:「老乞婆,这等可恶!你做媒婆,我叫你说媒,为何
推辞不去?你莫非说他是侍郎小姐,笑我尚书的公子讨他不起么!我又不白使人。」
因叫家人取出二两一锭银子,丢与他道:「说成了,还有重赏。说不成,送到县
里二十板子一拶,还要去说。」一面说完,一面就同强之良到书房中去吃酒了。
  张媒婆被骂了几句,是做媒的常事,也还不放在心上。再看看银子,未免欢
喜。及听见说事不成,送县拶打,又未免慌张起来。只得走到管府来见管小姐,
将卜公子的言语,细细说了一遍道:「不知小姐的尊意若何?可能救得老媳妇这
条狗命?」
  管小姐听了,也变了颜色道:「这卜公子说话也太不通。他来求亲之事,向
日已在县尊并众亲友之前,做诗不出,明明谢去矣,为何今日复又叫你来说?莫
非乘我家老爷在朝,又奉钦命远出,就欺我孤女在家,无人依傍,思量要来强娶
么!他既央妈妈来做媒,就借妈妈之口对他说声,我管青眉,虽说是一个十六、
七岁的弱女,然读书明理,赋性刚烈,不减于男儿。宁死于礼,断不肯以孤弱而
受势焰之欺凌。妈妈可劝他将一片邪心息了吧。如果有所闻,而思『采葑采菲』;
有所慕,而愿『秣马秣驹』;有所求,而望『宜室宜家』。则两尊人有同朝之雅,
何不引一丝结二姓之盟。诚如此,则百年可托,终身无愧,幸甚,幸甚。倘倚强
不循礼,徒夸虎力,小视娥眉,则荆卿匕首,专子鱼肠,皆世人之所有。至其时,
非他死则我亡,却请无后悔。」
  张媒婆听了,连连吐舌道:「小姐说话,怎说得这样怕人。罢罢,这个媒人,
便赚金子,我也不敢做了。卜公子就恼了,送到县里,无过只打我几下。」遂不
再开口,竟走了回来。又到书房中,寻见卜公子,先将那锭银子,双手捧上,然
后双膝跪下,说道:「求卜相公饶了老媳妇罢。这媒人,老媳妇断做不成。」
  卜成仁看见,转笑道:「你不做媒也罢了。你且起来,对我说明管小姐对你
说些甚么,你这等害怕?」张媒婆方爬了起来,将管小姐的言语,也细细说了一
遍道:「前面的言语,虽也厉害,我还不怕。说到后边,她说公子若要去强娶,
她不是匕首,就是鱼肠。不是他死,就是我亡。一个婚姻喜事,你贪我爱,怎么
说起死亡来,怎教老媳妇不害怕。」
  强之良听了,笑说道:「这是管小姐唬吓你们的话,怎么就信了真。」张媒
婆摇着头道:「强相公你哪里知道,那管小姐脸儿粉嫩,真是吹弹得破;腰儿柳
细,真是手捻得断;微微骨儿,竟似未生;小小脚儿,浑如没有;听其声音,娇
细不过;看其形象,瘦弱可怜。及听到他说出来的言语,却词明义正,理直气壮。
任你就有七张嘴,八个舌头,也说她不过。何况老媳妇一个蠢人,见了她口也不
敢开,话也说不出,怎还议得亲。」
  卜成仁听见张媒婆说出管小姐无限风流,满心快活,以为娶得这等一个佳人,
也不枉做一场公子。因说道:「你既做媒人,怎这等没用。也罢,你且去着,这
银子赏你,有用你处,还要来叫你。」张媒婆答应去了。
  强之良道:「管小姐这些顽行的话儿,一句也听他不得。她一个十六、七岁
的娇柔女子,终不成会杀人。你既想着要偷香窃玉,须把胆子放大些,莫要被她
几句狼虎话儿吓倒了。」
  卜成仁先已被张媒婆之言吓倒,今见强之良又如此说,再想一想,忽又欢喜
道:「正是呀,正是呀!她一个小女子,刀还未必拿得动,怎会杀人。若不承兄
说破,几乎被她吓倒。但她吓我虽皆一派虚词,却说得朗朗烈烈,如今却怎生应
她?」强之良道:「也不要说破她的机关,只说道爱慕她得极了,便死也要结成
鸾凤。又见得有情,又见得有胆,看她再有何说?倘或略略有些口气,便可挨身
入去。」卜成仁听了,大喜道:「妙!妙!妙!」
  因又着人去叫了张媒婆来,吩咐他道:「你可替我再去见见管小姐,说一声,
说我想慕管小姐之极,情愿结丝罗,择吉就要入侍妆台。倘触小姐之怒,即手刃
之,亦所甘心,决无追悔。」张媒婆道:「那小姐好不厉害,哪里肯听。」卜成
仁道:「听与不听,都不要你管。你只去说一声,便算你的功劳了。」张媒婆无
法推辞,只得去说。只因这一说,有分教:玳瑁尸横,鸳鸯血溅。
  不知后事如何?且看下回分解。
               第十二回
            管小姐巧用松松中着紧
            卜公子强寻死死里逃生
  词曰:香香臭臭,暗把人心引透。涎纵垂残,鼻虽熏破,却不能消受。慢夸
郎溜,烫一烫,自要伤皮损肉。劝君罢手,休侍临头,呼天莫救。
              右调《柳梢青》
  话说张媒婆领了卜公子之命,推托不得,只得又来见管小姐说道:「我老媳
妇,也晓得这段婚姻,未必遂小姐之心,也不敢只管来琐碎小姐,当不得卜公子
要打要骂,逼我来见小姐。」管小姐道:「我前日的话,已回得决决绝绝了,又
逼你来见我做甚?」张媒婆道:「卜公子说:」他爱慕小姐之极,只要成婚便死
也甘心。『他又说:「这婚姻,原媒已央李太爷并许多亲友做过了,求婚的咏雪
诗,已蒙小姐当面亲做过了。小姐若肯相怜,赐个吉期,更觉冠冕。倘或小姐不
好说出,他即自择吉日,亲来赘入,谅小姐也没本事赶他出去。』」
  管小姐听了,大怒道:「他这些强横无稽之谈,只好唬吓你老媒婆。我管青
眉小姐,虽红颜鬓,系一柔弱弱女子,却眼睛认得人,胸中晓得事。况国有国之
王法,家有家之礼体。我老爷官居二品,现任在朝,卜成仁虽是个尚书公了,也
不敢轻戏于我,怎说自家便要择日成亲。想是他父子受享不过,定要谋反寻死了。
妈妈你不要管闲事,他若有本事要寻死,只管请他来,我管青眉断断不怕!」
  张媒婆见管小姐发话,忙说道:「小姐不要怪我,我原是不肯来的。」说罢,
遂依旧来回复卜公子道:「公子莫怪我老身多嘴,管小姐这段婚姻,我劝公子倒
不如息了这个念头罢。那管小姐不是个好惹的。公子若必要苦苦去谋娶,只恐怕
终要惹出一场大祸来。」卜成仁道:「有甚么大祸惹出来?」张媒婆遂将管小姐
的言语,又一一说了道:「公子也要想一想,可做,便做做也好。若是不可做,
再做他图也好。若只管去逼,定然有些不妙。我老媳妇且去着。」遂辞了出来。
正是:莫要笑媒婆,于人识得多。
  真心肯说出,断断不差错。
  卜成仁听了张媒婆一席话,忽又惊得呆了半晌不曾开口。当不得强之良在旁
撺掇道:「卜兄,你一个眼空四海的豪杰之士,怎被这老乞婆几句话,就弄得没
了主意。且莫说她女子家不会杀人,就是个粗手大臂,惯于行凶的泼妇,你好好
以礼去求婚,是爱她慕她,也不犯着触她之怒,动她之气,一时之间,便要杀起
人来。」卜成仁道:「吾兄所论,最为有理。但不知目下可就行得?」
  强之良道:「目下管侍郎又不在朝,长孙肖又被逐而去,不知是躲了,不知
是死了。兄弟年纪又小,搪不得风,抵不得浪,此外并无至亲密友。青田只一个
县官,难道不奉承兄,倒去护她。我看管小姐毫无倚靠。正在此时,长兄若肯呆
着脸,大着胆,半以情,半以势,苦苦去求,定然有些指望。若误过此时,管侍
郎回来了,兄弟长大了,长孙肖或不死又中了,那时,县公纵要用情,也要论理
了,便万万莫想。」卜成仁道:「是呀,是呀。吾兄言之已明,不须再计,只得
要行了。倘能侥幸,皆兄之赐,自当重谢。」
  因择了一个吉日,用红绫写了,竟不用张媒婆,但叫了八个家人与八个丫头
同送了去。送到厅上,只一个家人守厅。看见众人,因说道:「我家老爷又在朝,
我家小姐又不嫁人,你家公子送这吉期来作甚么?」卜家家人道:「你不知道,
我家公子与你家小姐结亲,前日张媒婆已讲明久了,你可收下。」老家人道:
「既是张媒婆讲明,就该叫张媒婆来收,为何张媒婆却又不来?此乃婚姻大事,
我一个下人,如何敢做主?」卜家家人道:「你既做不得主,可入去禀声。」
  老家人道:「老爷不在家,叫我禀哪个?」卜家家人道:「就禀小姐。」老
家人道:「小姐深居闺阁,我一个守厅家人,怎敢去禀。你们列位,都在大老爷
门下,这些规矩难道不知?」卜家家人道:「你既不敢禀,我们着两个姐姐自进
去禀见你小姐如何?」老家人道:「这个使不得。」卜家家人果叫两个年大的丫
头,拿了吉期帖子,入去亲见小姐。
  小姐见了帖子,因说道:「你家公子不读诗书,不明道理,只靠是个尚书公
子,便要使势胡行。若要使势胡行,也只好行于小民面上。怎我家老爷与你家老
爷,同在部中为官,一个尚书,一个侍郎,官也不相上下,怎乘我家老爷奉钦命
在外,就思量无媒无理,自家择个日子,要强来娶我,何愚蠢一至如此。据汝奸
人狡算,不过倚着县公左袒。又欺我家公子年少,制他不下,可以任他强横,希
图威逼成事,然后慢慢周全。谁知我管小姐,虽只一个十六、七岁的小女子,却
薄薄有些胆智。看得恩仇分明,死生容易,决不等闲受人挟制。你二人可回去报
知你家公子,就说我管小姐传言与他,他若果爱慕我管青眉之才,可洗净豪强,
收心诗礼,候我老爷还朝再作商量,则婚姻未可知也。若听信奸谋思量狂逞,只
怕我之死期,即是他之死期,断断不能相恕!你二人去罢。」
  两个丫头领了卜成仁之命,还打帐说两句歆动她的话儿,不期管小姐早说得
明白,说得决决绝绝,哪里还敢开口。只得辞了出来,同着众家人将小姐说的话
与卜成仁知道。
  卜成仁听了,也有三分狐疑,却自无主意,只得又来请教强之良。强之良道:
「凡做事第一要胆。兄又要做事,又没胆气,做事疑疑惑惑,做来也不爽快,倒
不如歇了罢。」卜成仁道:「我怎的没胆气。但久闻得这个管小姐为人,有些奇
奇怪怪。她说来的话,不得不体察它个来历。」强之良道:「谁教你不体察,就
是我也未尝不体察。但小弟体察管小姐话头,总不出一个死来唬吓你。她知你少
年公子,若以道理与你讲,你自然不听;若以势利与你抗,你自然不怕;若以情
礼向你求,你自然不依;她晓得你富贵公子,只怕的是死,故独独以死来唬吓你。」
  卜成仁道:「事急了,倘然认起真来,也定不得。你怎就拿定她是来唬吓我?」
强之良道:「凡事也要想想,你是个富贵公子,既然怕死,她是个富贵小姐,难
道就不怕死?她若有本事杀死你,终不成她还能够得生。她若不能自生,怎肯杀
你,此浅而易见者也。她苦苦说这些你死我死的狠话,只不过要唬吓你个不敢去
亲近她。况个杀人的凶事,就是你我奉了朝延的旨意,叫去做刽子手,也战战兢
兢下不得的手。终不成她一个小女子,倒有本事私自杀人。吾兄何等高明,怎不
细细一想?」
  卜成仁大喜道:「说得明白。若不领教,几乎被她瞒过。如今不必再议,到
了吉期,竟大着胆子去做亲就是了。」正是:恶人已有十分奸,偏有奸人助其恶。
  何曾遗害到他人,还是自家寻死着。
  卜成仁因强之良剖说得明白,胆子又大了,遂不管着。及到了吉期,也不备
聘礼,也不用媒人,竟自换了一身新鲜衣服,打扮得齐齐整整。等到黄昏,坐了
一乘大轿,跟随着二、三十个家人,并一班鹰犬,灯笼火把,照得雪亮。又吃得
醉酣酣罩着面孔,竟叫乐人吹吹打打,送到管侍郎府中来,又恐管小姐藏在闺阁
内,说话不便,又叫前日服侍过管小姐做诗的四个侍婢,也过了来。
  到得管府门前,不期管府静悄悄,人影儿也没一个。众家人吆喝了一回。方
走出一个老家人来,拦着大门问道:「我老爷又不在家,你们这些人,黑天暗地
来做甚么?」卜公子因有三分酒醉,问道:「你是甚么人?」那老家人道:「我
是管侍郎老爷府中看大门的老管家,贱号王奉桥。」卜成仁道:「你既管大门,
看见我卜公子来做亲,怎不开了大门迎接?」
  老家人道:「老爷进京时,只吩咐我看好大门,不许放闲人出入,不曾说,
做甚么亲。你这人,我又不认得你是谁,我府中又没人做亲,怎敢黄昏黑夜,灯
笼火把,结党成群来吵闹。莫非乘我老爷不在家,思量要做强盗么!但这是县城
之内,比不得荒村野镇,任你们横行。」
  卜公子听了大怒,骂道:「老奴才,不要胡说!难道我卜天官老爷家卜公子,
你就认不得?」老家人道:「莫说不认得,就认得你是卜天官老爷家的公子,我
奉我家管老爷之命,看守大门,也不敢黑夜放你们进去。若说做亲,一发不中听。
大凡做亲,男家必有媒人说合,女家定是尊长主婚。择日安排筵席,请下亲朋欢
迎喜接,才像个模样。哪有个老爷在朝,家里无缘无故,忽然做起亲来之理。就
是爱亲做亲,两家图省事,也须叫媒人暗暗通知,茶也备一杯。怎胡胡涂涂,拥
了一阵人来,贼头贼脑往府里乱闯,不是强盗,却是甚人!」
  卜成仁听了,更加怒骂道:「老奴才,还要胡说!我卜公子来与你家管小姐
结亲,自有媒婆老早通知,你这看门的老狗,如何晓得?如此多言多语,本该痛
打一顿才好,姑念吉期,今日饶你。」因喝众鹰犬道:「还不快将这老奴才赶开!」
  众人听了,忙将老家人推在半边,竟灯笼火把,鼓乐喧天,将卜成仁拥到堂
上,吹吹打打闹了半晌。及往穿堂后一望,却静悄悄,没些动静。卜成仁见管小
姐全不招架,只得叫带来的四个侍妾,提了四盏纱灯,入去报知。
  四个侍妾走到后厅楼下,只见厅内早已灯烛辉煌,点得雪亮。管小姐却正在
厅后帘下,拥着一张书案而坐。书案上点着两支明烛,明烛下却放着一把明晃晃
的宝剑。看见四个侍女走到面前,就先问道:「你家公子来了么?」四个侍妾答
应道:「已来在外厅。因未奉小姐之命,不敢擅入,故着小婢们先来报知,求小
姐明示,不知可敢进见?」小姐道:「既要做冤家,哪有个不见面之理?既要寻
死,哪有个刀在一处,头又在一处之理?快去请你家公子入来!」
  四个侍妾见管小姐说话厉害,大家惊惊慌慌,不敢再开口说话,只得复走出
来,报知卜公子道:「管小姐今夜的面孔,与向日面孔大不相同。」卜成仁道:
「怎不相同?」四个侍妾道:「向日是文,今日是武。面前案上又摆着一口耀眼
铮光的宝剑,好不怕人。公子要进去,也要拿出个主意来。」
  卜成仁因有了强之良先入之言,拿定了她舍不得自家与我拚命。转笑嘻嘻说
道:「丫头们,怎这等胆小。」因吩咐众人在外厅伺候,自却叫四个侍妾,将灯
引路,竟走到后楼厅上,就要请小姐拜见。青眉小姐早隔帘琅琅说道:「且请公
子坐了,将前后事说个明白,再相见也不迟。」因叫四个仆妇,移了一张交椅,
放在帘外,请他坐下。四个仆妇就立在两边。又有一个侍妾,送上茶来。
  卜成仁见从容有礼,一发大胆。因说道:「婚姻大事,造次相求,得蒙召入,
感激不尽。」言还不曾说了,早听得管小姐在帘内,将宝剑在案上拍得哗喇一声
响,遂大声骂道:「卜成仁贼畜生,我与你前世有甚冤仇!你今世苦苦来害我性
命。」
  卜成仁听了,忙分辩道:「小姐莫要错会了来意。我卜成仁苦苦来求者,原
是爱慕小姐,欲见无门,故不得已而为此急计。小姐怎么说个冤仇害你性命?」
  管小姐又骂道:「贼畜生,你一个驴马,又不读书,如何得知道理?不与你
说明,你死也不服。就是民间一个贞女,若要从夫,也必待有礼。若一礼不具,
虽拆狱诉讼,亦不肯从。何况我一个侍郎闺秀,存心贤懿,结想名媛,焉肯等闲
受辱于囊酒袋肉乎!今我见你这畜生,东嗥西吠,徒现了一番禽兽之形,于我衩
裙无碍。然我管青眉闺阁清幽,未免遭玷,若不痛斩汝首,则此恨怎消!」
  卜成仁只认做是吓他,因说道:「小姐若是这等说,便差了。我卜成仁纵不
好,也是个吏部尚书的公子,难道一毫礼也不备,就指望来做亲。只因前番苦苦
相求,未蒙慨允。故不得已,乘此机会,行权以合经。俟今夜成亲之后,明日即
当补上千金之聘,断不敢食言。」
  管小姐听了,愈加大怒道:「你这样不知香臭的畜生,与你说好话,你也不
知道,只合杀了,以消暴戾之气!」因将宝剑又在案上一拍道:「已做冤家,也
说不得了,媳妇们快些替我拿下!」帘里只传得一声,外面的四个仆妇走近前,
将卜成仁掀倒在椅上,动也动不得一动。
  管小姐看见外面掀倒卜成仁,方手提宝剑从帘里走出帘外来,指着卜成仁大
骂道:「贼畜生,你想要成亲么!且快去阎王那里另换一个人身来。」遂提起宝
剑照着当头劈来,吓的那跟来的四个侍女魂都不在身上。两个慌忙上前,拼死命
的将管小姐抱定道:「这个使不得!」那两个就抵死的撑开了。四个仆妇道:
「公子还不快走!」此时卜成仁已吓倒在椅子上,连话也说不出。亏得侍女拨开
仆妇,方得挣起身来,说道:「吓杀,吓杀!都是老强误我。」竟往外跑。
  管小姐看见卜成仁下阶走了,急得只是顿足,要赶来,又被侍女拦住。只得
将宝剑隔着侍女,照定卜成仁虚掷将来。终是女子的身弱,掷去不远,早「噹」
一声落在阶下。卜成仁听见,又吃一惊,早飞一般跑了出去。跑到外厅,众家人
接着,见公子形容失色,话说不出,知道吃了苦。都凑趣不再问,竟抬过轿子来,
请公子上了。只用两个灯笼照着,飞一般的抬了回去。正是:来何有兴去何羞,
莫怪他人是自求。
  若是行藏皆合礼,锦衣公子最风流。
  众家人见主人没兴回去了,只得领着四个侍女,也悄悄来家,其余灯笼鼓乐,
自觉无趣,也渐渐散了。管小姐方吩咐老家人:「看好门户。」与兄弟管雷说笑。
管雷道:「兄弟看见卜成仁走起来,昂昂然坐着,恐一时遣他未动,心下也鹘鹘
突突。亏姐姐有本事,只一番做作,竟将他吓走了。只怕此后也不敢再来了。」
管小姐道:「这卜成仁,为人贪淫无已,又信人挑拨,怎么不来?除非我死了,
他方能得断念头。但他再来,我自有算计。」只因这一算,有分教:假福真祸,
名死实生。
  不知后事如何?且听下回分解。
               第十三回
            恶朋友丧心谋挑唆蠢汉
            俏佳人苦肉计吓杀痴人
  词曰:野心被缚,谁不思量脱。为甚死了复活,无奈被人挑拨。女儿虽弱,
有谋偏毒恶。到得血流霜锷,方悔此来是错。
             右调《霜天晓角》
  话说管小姐与兄弟管雷商量卜成仁之事,因说道:「他若再来,除非如此,
如此,方能绝得他的念头。」管雷听了,大喜道:「姐姐论得有理。」二人算计
停当,且按下不题。
  却说卜成仁吃了一吓,逃走回家,气了一夜。到第二日,仍叫人请强之良来,
埋怨道:「承兄指教,只道佳期一到手,谁知几乎连性命都送了。」遂将管小姐
如何拥剑而坐,又怎生拍剑数骂我许多过恶,又怎生叫四个仆妇将我掀定在椅子
上,又怎生自家走出帘来,明晃晃拿着宝剑来杀我。「若不亏带去的四个侍女,
两个抱住了她的手,两个拨开了仆妇的手,放我走了,我此时已做无头之鬼矣,
哪得又有余生得与兄相会。好妙计!好妙计!」
  强之良听了,只急得跌脚道:「兄自家不会射箭,怎反埋怨弓不利。昨夜既
是她亲口叫侍儿请你入去,自是绝妙的好机会了,便千金也遣你不出来。你为何
这样胆小,只被她一吓,就跑了出来。」卜成仁道:「兄如今说的都是太平话儿,
自在话儿。那时节,四个仆妇将我掀紧在椅子上,动也动不得。管小姐却是锦扎
身,绣比甲,装束得天仙一般。玉纤纤一双手儿,提着一把光闪闪的宝剑,横眉
怒眼的当头劈砍来,终不成这是吓我!」
  强之良道:「若不是吓你,难道就是认真杀你。他若是认真杀了你,你一个
吏部尚书的独养公子,难道就肯轻轻罢了。她自死是不消说了。尊公若上起本来,
奏知朝延,不但他兄弟在家同谋也是个死,就连管侍郎坐个主谋,一死也还难免。
我闻得管小姐,好不孝顺,好不能干,怎肯做此劣事拙事。管小姐若果恨你,要
害你性命,只消将中门紧闭,叫一个有气力的硬家人,诱你到夹巷一棒打死,引
入暮夜奸盗之条,便有罪名,也减一半。何消开了后楼,点得灯火辉煌,请你入
去,方才杀你。既要杀你,竟杀罢了,又何须细细数你从前许多没情之处。既要
杀你,不拘何等人皆可动手,又何须叫仆妇掀你在椅上,自携宝剑,亲手杀你。
她这些做作,皆是一片深心试你在他面上用情的深浅,兄若是个在行的,等他提
剑来杀时,只消迎着跪在地下,伸颈含笑受之道:」我卜某,自仰蒙小姐题诗之
后,身心魂梦俱已追随小姐左右,倘书生有福,怜在慨许之,固三生之大幸。即
夙世无缘,某愿蒙小姐垂爱,亲手赐戮,则心亦喜,而骨亦香矣。『兄若有此一
段深情痴胆,投其机会,包管管小姐掷剑于地,亲手相扶,而同入洞房,共饮合
欢矣。兄自误了美事,如何转要怨人,好笑,好笑。「
  卜成仁听了强之良这一席话,低了首,想了许久,方微微笑将起来道:「兄
这话倒也说得有三分理。哈,正是呢,他既怨我恨我,打帐要杀我,乃是凶恶之
事,何须打扮的如此风流。既要杀人,又打扮的风流,则其心情别有所属矣。强
兄真有心思,直忖度到此,真要算做一个能人矣。但恨我卜成仁,一时见不到此,
胆小了些,忙忙惊走了出来,误了好事。如今却怎生再去?」强之良道:「兄若
是放得下管小姐,不思量她,便从此将念头丢开,另去别求。你一个尚书公子,
怕没有贵家小姐?」
  卜成仁连连摇着头道:「我难道不曾见过,有是有,若要管小姐这般风流娇
艳的,真是世上无双,人间少有。向日题诗,顷刻之间三十韵立成,何等文才。
昨夜手提宝剑,妆束得翩翩然,不异□家盗金盒的红丝,又何其武。我已惊死,
看她一眼,不觉又活转来,若舍她别求,莫说缙云、青田两县,就天下也不能有
一人看得上眼了。」强之良道:「兄既爱她,舍她不得,放她不下,只得又换出
一副老面孔与一个呆胆来,再去苦缠。」
  卜成仁道:「不瞒兄说,老面孔吾所自有。若说胆子,蒙兄说破,就要大些
呆些也不难。但要请教,昨既逃走出来,明日复去,却将何为辞?」强之良道:
「这不难。只说前日不是怕死,因见小姐盛怒恐怕触犯,只得暂避。今修省了数
日,知小姐的气平,故特来领死,终不成她又好拿刀剑来吓你。」
  卜成仁听了大喜道:「有理!有理!」遂又拣了一个好日子,捱到黄昏,也
不抬轿,竟骑了一匹马,仍旧带了一、二十个家人,并前日的四个侍妾,灯笼火
把竟往管府而来,到了府前,见门尚未关,竟一拥而入,走到堂上。又叫四个侍
妾入内去禀。
  四个侍妾走到后厅,只见厅上,虽然有灯火,却不似前点得雪亮。管小姐依
旧坐在厅内帘下看书。那一把宝剑,原明晃晃摆在面前。四个侍妾看得分明,只
得上前叩见。管小姐就问道:「想是你家公子,前日不曾死得,今日又来补死么?」
四个侍妾道:「家公子正为前日得罪小姐,不曾讲得个明白,故今夜要进来请谢。」
  管小姐道:「既做了前生前世的冤家,不是他死,就是我亡,这是躲不脱的。
但你四个既来了数番,就是你家公子与我的见证了。凡事须要记得明白,明日大
家死后,覆宗绝嗣,你家老爷回来怨恨,你四个人须要禀得明白,都是你家公子
自取,却与我无干。快请你家公子进来早早受死,唗!莫要误了时辰。」
  四个侍妾见管小姐说的言语厉害,惊得青黄无主,没话答应。走了出来,对
卜成仁说道:「我看这管小姐不是好惹的,公子不要进去惹她吧。只怕一惹,就
要惹出祸来。」卜成仁因有了强之良的成算在胸中,胆又大了,遂大喝一声道:
「唗!莫要胡说!」竟大步进了入去。
  才进到厅前,早望见一班侍女,有七、八个拥着管小姐,手携宝剑,立在厅
上。两旁又列着二、三十个家人、媳妇,俱手执灯笼相照。卜成仁脚才跨进厅,
即早听见管小姐在上面大骂道:「草木不分的野兽畜生!这等门楣相当的好姻缘,
你既有心,怎不央在朝的贵重冰人撮合,不知听信了甚么奸人的计策,却这般逞
强用暴,威逼人到必死之路。前日既去,为何今日又来,定是冤家相遇,若不一
死一亡,如何得能开交!」就手提宝剑,要走下厅来砍。
  卜成仁忙说道:「非不知礼,但自恨诗书无灵,难邀朦瞎之誉,非敢妄逞,
希图销逾路,近侥幸苟且之容。谁知小姐文莫能加,武又不屈,欲潜身退厅,奈
银河咫尺,心又不死。今再三自惴,与其生而相睽,不如死而相傍。故大胆重来,
并无别念,只求小姐亲赐一剑,便含笑入地矣。」一面说,一面就俯伏于地,延
颈受戮。
  管小姐正走下来,提剑要杀。忽见他俯伏在地,只得转缩住了手,顿一顿足,
说道:「真冤家,真冤家!你既有这一片好情,为何又行许多恶事?就是我今杀
了你,我也是一死。我若不先杀你,竟自死了,恐怕你尚书力量大,又要脱罪逃
死。你今既甘心领死,我倒不加杀你。罢,罢,罢,我但自家死了,完了这一场
冤孽,你之死不死,我也不来管你了。卜成仁,卜成仁,不知我前生前世与你有
甚冤仇,今世只凌逼到这个田地。我虽容你,只怕天理也不容你。」遂将宝剑在
台上一拍道:「我管青眉死得好苦也!」就掣剑自刎。
  众家人媳妇是吩咐下的,只得小姐拍得剑响,便假做慌张,将提灯丢下大叫
道:「不好了,小姐自刎了!」飞赶上前来救解。提灯丢下,厅上一时昏暗。急
急再点起,提灯来看时,只见小姐横躺在地下,宝剑丢在一边,颈边并满面满身
都是血。众侍妾、仆妇俱大哭起来道:「不好了,小姐刎死了!」
  卜成仁初伏在地下,见管小姐不来杀他,以为得计。及听见众人哭做一团嚷
道:「小姐刎死了。」吃了一惊,连忙爬起来看时,早看见小姐血肉模糊的死在
地下,众侍妾围绕着哭泣。卜成仁竟吓呆了,走也走不动。亏带去的四个侍妾,
拖他下阶道:「还不快走,更待何时!」
  才走得下阶,早听得里面有人传说,小公子吩咐:「千万莫要放走了卜成仁。」
卜成仁听得分明,愈加着忙,往外乱跑,心慌脚软,只跌了两交,方走出厅外,
忙叫家人扶他上马,怎奈心慌脚软,越爬越爬不上去。几个家人搀扶上马,飞一
般的跑去了。跑到家,扶下马,搀得入去,竟象痴了的一般。坐了半响,还说不
出话来。
  后面的家人得知了凶信,方领着四个侍妾一哄逃走来家。卜成仁因问四个侍
妾道:「她一向恨恨要杀我,为何今日转自杀了?」四侍妾道:「管小姐原来要
杀公子,因见公子伏在地下,转不忍下手,故自杀了。她曾说破道:」我虽自杀,
只怕公子这一死也不能免。『方才公子幸跑得快,出来了,后面只听得连声叫:
「捉公子。』」卜成仁道:「我如今跑脱了,不知可能免祸么?」四侍妾道:
「我们下人,如何得知?公子还须与高人商量。」卜成仁点头道:「是。」
  此时,强之良还留在后园中住着等信,忙叫家人去请来商量。不期强之良打
听得知管小姐自刎死了,晓得事情弄得大了,卜成仁自然要埋怨他,遂不顾性命
卷了行李,连夜走了。
  家人忙来报知,卜成仁只是跌脚道:「这样恶人,他哄我坐在竿头,却将梯
子移去,叫我怎得下来?」自家一时没主意,只得叫了几个心腹家人来商议。有
一个道:「公子三、五十人,灯笼火把,到管家做亲,谁不知道。今管小姐自刎
死了,不是公子逼死,却推得那一个。」又一个道:「今日公子若被他捉住,便
没法解救,幸喜逃走了回来。莫若且逃到别处躲些时,胡赖一番,再做道理。」
又一个道:「要躲除非躲到京里,求老爷作主,只说是一向随在任上。青田县威
逼死管小姐的,是光棍假充。」
  又一个道:「管老爷既不在家,凡家中一应事务,都是小姐把握。若小姐活
着,她为人千伶百俐,便难说话。她如今又死了,只有一个小公子,才十二、三
岁,只读死书,晓得些甚么。公子若央青田县大爷,去哄管公子出了纸笔,报称
别项情由,不缠到公子身上,立定文案。任管侍郎明日回家,怎生污秽,公子便
好分辩。」卜成仁听了,大喜道:「这一论甚是中听。」
  捱过了一夜,到次日清晨,到青田县来见李知县。一见了,卜成仁就纳头四
拜,求他救命。李知县忙惊问道:「为着何事贤契这等慌张?」卜成仁将椅子移
近前,低低将他去求亲,逼死管小姐之事,细细说了一遍。要求他,去哄管公子
一张纸笔来分豁开他,立个案,以为后日好脱卸。
  李知县听见说管小姐自刎死了,便也老大吃了一惊道:「这事贤契也忒做得
孟浪。既是长孙肖逃去死了,管小姐身子无主,禀知尊公大人,邀几位势利贵臣
为媒,向管侍郎去求,怕他不从。再不然,就请圣旨赐婚。以尊翁大力,与阁里
相通,也是做得来的。兄为何急急忙忙如此妄作。你看那管小姐咏雪诗才,何等
精工。况父在朝而前婚未绝,焉肯畏兄粗豪,即废礼苟合。此一死,风化所关,
若究起罪来,都加一等。」
  卜成仁听了,忙又跪一跪道:「若凭老父母大人天恩垂救,自当衔结奉报。」
李知县因扯他起来道:「既蒙赐教,自当为兄周旋。兄且请回,本县少刻即到管
府去探个消息,再来奉复。」卜成仁又再三恳求,方才退去。正是:生路不寻寻
死路,正人不做做邪人。
  谁知死路邪人走,不独伤名又损身。
  李知县受了卜成仁之托,坐过早堂,即上轿到管侍郎家来探望。先差人拿名
帖去通知管雷,管雷只得穿了兄弟的孝服,到门前来迎接。李知县轿到了,管雷
迎接到厅上坐下。李知县就先问道:「今早地方来报,昨夜令姊这场大变,本县
不胜惊骇,不知是为何而起?特来请教。」管雷垂泪道:「只因家父在朝,儿女
孤弱,家门不幸遭此惨变,本当报知老父母大人。因治门生尚在童穉,故不敢以
卑微哀苦,??渎公延。怎返辱老父母大人临下存恤,感激不胜。」
  李知县道:「起祸毕竟还是何人?贤契此时纵不出词讼理,也须道个纸笔,
将其事始末报知本县。容本县替你立一个案,候明日尊公回时,也好追究。」管
雷道:「出纸笔未免要指名姓。指称名姓,未免要伤奸人。若伤奸人,则前祸未
及受尽,而后祸又至矣。治门生一童穉,如何存立?伏望老父母大人,念家父一
日之雅,置之不问,则死者虽死,而生者或尚可苟免,则感恩无地矣。」李知县
道:「贤契既有此远虑,本县何敢过强。但不知此时,令姐作何料理?」
  管雷说道:「已棺殓停于旁室矣。」李知县道:「既已棺殓,本县礼当一拜。」
管雷辞谢道:「卑幼惨死,又不成丧,怎敢劳老父母大人之吊。」李知县道:
「忝在通家,况前咏雪佳章,又已捧诵。今既到此,安可失礼。」
  管雷再三辞谢,李知县执意不肯。只得叫家人开了中门,引入后厅旁边一间
小厅上。李知县早看见中间停着一口棺木,左边香几上,供着血模糊的宝剑;右
边交椅上,搭着一领血染透的衣裳。伴柩的十数个侍妾,看见有人来吊丧,「小
姐,小姐」的哭将起来。李知县看见,殊觉惨然,遂要行拜吊之礼。管雷再三拦
住,只作得四揖。
  揖罢,管雷又请李知县到前厅拜谢。谢毕,李知县又说道:「令姐遭如此惨
祸,所关非小。本县又亲闻亲见,怎漠然不一追究。此虽贤契高明,但恐异日尊
公老大人归来,罪及本县,则本县无辞了。贤契还该熟思?」管雷道:「家父还
时,老父母这段高情,当先达上,定然深感。若嗔疏失,皆治晚生畏祸之罪也。」
李知县听了,叹息道:「贤契少年老成,真可敬也。」只因这一敬,有分教:抱
奸恶心肠,受糊涂罪业。
  不知后事如何?且听下回分解。
               第十四回
            卜公子惊欲死而恶梦颠狂
            长孙肖想不了而诗笺丧失
  词曰:虚心自馁,有见皆疑鬼。便道无人磨嘴,魂梦也难推诿。何须人诿,
情深应入髓。越看越钦其美,不道落花流水。
             右调《霜天晓角》
  话说李知县才回到县,早看见卜成仁在县前伺候讨信。因请了入去相见道:
「管小姐这一死,真也惨然。我到她柩前,看见她左边案上摆着血剑,右边椅上
列着血衣,大有记恨报仇之意。及我问她祸起何人,她家小公子绝口不说破是兄。
我教他出纸笔报县,他又再三推托不肯。这不知是年少没用,又不知是有深心,
暗暗下手。兄也须急急报知尊公,早做防备。恐管侍郎回朝,知史威逼死他能诗
能文的爱女,断断不肯轻易了。」
  卜成仁听了,吓得只是抖衣而战。料想苦求县公也无甚用,只得走了回来,
暗暗与人商议。有的说:「管侍郎回来,必不肯轻易放的。」有的说:「管公子
不报官者,定有深意要害卜公子。只怕泄漏了,故装聋做哑。」又有人说道:
「这些事,卜公子倚着尚书势力,尚容易搪抵。我只愁这管小姐为人甚是刁,及
做鬼一定精灵。她受了卜公子这番荼毒,定然要索命报仇。她在阴司阎王面前讨
起命来,莫说父亲是吏部尚书,就是皇帝,亦救他不得。若说阎王差鬼使拿人,
还只寻常。若恨极了,自家捉人,三更半夜,忽然被鬼作弄,真是可怕。」
  卜成仁自听这些话在肚里,越想越吓起来。到夜间睡时,叫了许多丫环相伴,
还惊惊恐恐。这一夜正朦朦胧胧睡去,忽看见管小姐云鬓散乱,怒目横睁,满头
满身都是血污,手提着一把宝剑赶将来,大哭大骂道:「卜成仁恶贼,害得我好
苦也!我与你有何冤仇,你既要求亲,亦是好意,怎不以礼,却用威势,将我威
逼到这个田地。我已告你在十王殿下,差人拿你,你却躲在这里,还不快去偿命!」
  卜成仁吓慌了,一句话也说不出。只缩做一团,跪在地下磕头求道:「小姐
饶我罢,小姐饶我罢。以后再不敢了。」管小姐哪里肯听,竟恨恨说道:「你不
去,我只杀了你,偿我的命罢!」遂举剑劈头砍来,只唬得卜成仁平空的在床上
蹿起来,大叫道:「小姐杀死我也!小姐杀死我也!」众丫环忙上前抱住道:
「公子醒醒,公子醒醒。」卜成仁再睁开眼看时,方知是梦,惊了一身冷汗。众
丫环忙拿茶与他吃了,替他抚摩定了,又放他睡下。睡不多时,又惊跳起来道:
「管小姐杀我!管小姐杀我!」一夜当惊十数次,众侍妾只得报知郑夫人与卜小
姐。
  郑夫人忙叫人去请医生看视、吃药,哪里有一些效验。卜成仁日里看人,白
瞪着一双眼,竟象泥人一样。眼睁开时还好,只一合上眼,便喊叫:「管小姐杀
我。」夜夜如是。郑夫人询问家人,方知威逼管小姐自刎之事,忙忙叫人延僧礼
忏,追荐管小姐,求她放赦了卜成仁。又到城隍庙祈禳,求神明庇佑。早有管家
家人闻得此事,暗暗的报知管小姐。
  原来管小姐见卜成仁苦苦来缠,知道别计虽狠,必不能绝他的念头,故半推
半就,引他入内。假装自刎之形,跌倒在地,叫人故做惊慌,将灯打灭,暗暗泼
些血在颈边衣上,使他看见惊走,以消他的痴想。这些算计,家人与侍妾俱是知
道的。不期卜成仁认真过火,竟弄成一个痴病。
  这日报知管小姐,管小姐因与兄弟管雷商量道:「这畜生,自作自受,便死
了,也怨人不得。但恐他口中乱叫:」管小姐杀我。『我的死信,只管传开,传
到京中,明日爹爹闻知,吃这一惊不小。「管雷道:」姐姐想得有理,须着人进
京守候,报知方妙。且前日先生去后,暴攸在溪河里捞了衣巾来,又到杭州寻访
了月余,并无消息,至今不知是生是死?先生原说是沧州人,若差人进京,就叫
他顺便到沧州访一访也好。「管小姐道:」吾弟之言是也。「遂写书信仍着暴攸
进京去,伺候老爷还朝报信。正是:儿女远虑亲,责识亲多虑。
  他虑未及来,我虑已先去。
  又云:有事必相关,无丝不牵挂。
  自从上心来,安能放得下。
  自此之后,管小姐得以在家静守。管雷得以安心读书,且按下不题。
  却说长孙肖,自随了王客人的米船带到杭州,谢别上岸。衣巾虽然失去,却
喜得管小姐的盘缠还在,只得买了一件衣服穿在身上。因慕西湖名胜,遂一径走
出钱塘江上玩赏。果然好一个西湖,古人有诗赞美道:水光潋滟晴方好,山色空
蒙雨亦奇。
  欲把西湖比西子,淡妆浓抹总相宜。
  长孙肖赏玩了多时,甚觉风景可人,因想道:「好风景,就与好美人、好诗
文一般,自有一种幽斫秀美之致,为人玩赏。西湖闻名久矣,今日见面,果不愧
于闻名。譬如管小姐,才美播于一时,美虽未见,而才已惊人。才既惊人,则容
貌之光华,未有不沉鱼落雁者也。我长孙肖一贫士,寸眉未扬,一气未味,即蒙
管岳父慨系红丝。管小姐不嫌寒素,真垂青之至者也。若此去不拾得一领青蓝,
也无面目重到青田矣。」
  又想道:「女子之才,古虽有之。即如『咏雪』,只惟传柳絮因风起一句耳。
何尝有一笔题三十险韵,而愈出愈奇者也。『咏雪』还说题目寻常,至玉支矶,
从来未有,而所咏何其风雅。」越想越爱,因走到断桥堤上,一块白石上坐下。
在胸前锦幅中取出来,细细吟咏玩诵。
  赏玩了半晌,忽叹说道:「天下事真不可测度,要难则难于登天,要易则易
于拾芥。这支矶石三字,虽见于严君平之传,却从不闻有题咏之章。欲要创题一
诗,实难下笔。不期管小姐走笔为之,而风流亦绝。几欲呕心属和,止于畏难,
以为千秋独唱。谁知无意中,又有一个卜小姐,能续为之,而又风流欲绝,真奇
笔也。管小姐之才,素所共闻,而其诗文,必出己手无疑矣。至于卜小姐,素不
闻其名,其诗又来自卜成仁之手,则非真作可知。若非真作,自有代作之人。而
遍观青田,笔墨寂寂,谁能为代作之人?即有一、二,变笔枯墨颓,乌能簪花摆
柳,风流香艳若此,真不可解也。莫非卜小姐赋性幽闲,才而不露?若果如此,
则是青田即有两才女矣。」
  正拿着二诗沉沉诵赏,忽三、两个穿青衣的管家,走到面前,说道:「小相
公,你看甚么?莫非是女子的诗么?」长孙肖突然被问,不曾打点,遂信口答道:
「正是女子的诗。」内一个就在长孙肖手中接过去看。这个还不知看也未看,早
又一个劈手抢去道:「既是女子的诗,夫人、小姐立等要看,你还拿着看些甚么?」
一面说,一面早走往船上去了。
  长孙肖看见那个人拿去了,着了急,遂嚷道:「这是我的至宝,怎么竟公然
抢去?」就要去赶,又有两个拦住道:「小相公,不消去赶他,他拿上船去与夫
人、小姐看了就来的。」长孙肖因看诗出神,竟不知有船来到。听见那个人说,
再回头看时,方知一只楼子酒船,歇在岸边。船上四面皆垂挂着珠帘,是来游西
湖。因问那两人道:「船上是甚么夫人、小姐?」那两人道:「你不知道么,大
多着哩。是襄阳蒯阁老钦召入京,今日府县拔船整酒,请夫人、小姐游湖。你怕
拐走你这两首诗去不还么?」长孙肖道:「这两首诗,在他人看见不过是两幅字
纸,值些甚么。在我却比性命一般,只求还了我罢。」那两人道:「既是这等说,
待我两人去催诗来还你,莫要着忙。」一面说,一面就走上船去了。
  原来,这船上夫人,不是蒯阁老的正夫人,原是房中一个待婢。因蒯阁老用
了,生下这位小姐,就升做了待妾。今日蒯阁老钦召入京,正夫人在家不肯随行,
就带了她入京服待。在路上家人不便称呼,故僭称夫人。夫人虽贱,小姐却是蒯
阁老亲生,十分贵重。但只是生性骄傲,人物平常,连母亲也不敢管她。
  这日,因府县请游湖,船到了断桥,忽在帘子中,看见了长孙肖生得年少风
流,甚是可爱。欲要多逗留他一会,却又无计。又见他低着头只看诗笺,绝不看
船,知诗笺是他属意之物,故吩咐家人假说是女子之诗,叫他明借来看。不期家
人借了来,果说是女子之诗,就请小姐看过好还他。小姐原不知诗,看些甚么,
只不过借此掯勒书生不去。若还了他,书生就要走开。因说道:「这诗,乃女子
题的,果然题得好,我还要看看哩!」小姐不肯还,家人怎敢逼他,只得幸幸的
走开。
  长孙肖初被借诗去看时,心中还惊惊喜喜。暗想道:「这蒯小姐,一定又是
个才女子。若非才女,怎么远远就望见是女子的诗。又怎肯不避嫌疑,就叫人来
借看。若果是才女,见了此二诗,不怕她不击节称赏。称赏完了,自然要还我,
她留下也无用。但拿去了这半晌,为何还不见来?莫非要抄上稿儿。」
  又停了半晌,不见来。因想道:「就是要抄也抄完了,为何还不见送还?莫
非要和一首。」又等候了许久,并不见人来,心下着急,只得走近船边来打听,
一时又看不见取诗去的二人,只得在船边走来走去。早看见船头上,立着十数个
管家,尽雄纠纠,气昂昂,恰象要与人厮闹的一般。遂不敢上前去问,却又不肯
走远。船上的家人看见,早大骂道:「哪里来的小贼囚根子,只管在船边走些甚
么?岂不知船上是蒯阁老老爷的夫人、小姐游湖么?快着人上岸去打这个贼囚根
子个半死才好。」
  长孙肖听了,哪里敢作一声,只得远远的走开。走便走开了有半箭的路,却
记挂着二诗在船上,又不舍得远去。两眼只望着船上,指望那两个人走上来还他
诗。望得眼穿,哪里有个影儿。渐渐的日落西山,船早开向湖中,往涌金门去了。
  长孙肖十分追悔道:「这是哪里说起,我自好好看诗,怎忽被他夺去。这个
看诗的小姐也好歹,你不过借去看看,怎不还我。卜小姐这首诗,虽说答聘,却
是尚虚,便失去也还罢了。管小姐这首诗,明明答聘,关乎婚姻,倘有差池,明
日将何为据。便死也说不得,须要跟去取将来。」遂叫了一只船,尾着那只大酒
船而来。那只酒船到了涌金门,早有两乘大轿,一柄深檐黄伞,并许多家人与府
县的皂隶、执事伺候,竟簇拥着夫人、小姐上轿而去。
  长孙肖看见势头来的熏赫,怎敢唐突,只得让她去了。仍又到船上寻那三个
人,早已是一只空船,毫无踪迹。恐怕两头脱空,只得又赶上轿子,看个下落,
早望见抬到大街上察院衙门里去了。一时乱哄哄,没处去问消息,只得在左近寻
个饭店住下。
  到了次早,越想越恼,只得走到察院前来寻问那三个管家,却又不知他的姓
名。问来问去,都推不知道,只守候到日午,方看见那拿诗的管家走了出来,忙
赶上前一把扯住道:「你拿了我的诗去与夫人、小姐看,怎不还我?却叫我在这
里呆等。」
  那家人因一时无诗还他,便赖道:「你这人休得胡说,谁拿你甚诗?」长孙
肖见他不认帐,直急得暴跳道:「这两首诗是我的性命,便死也要还我。」那家
人道:「就是有诗,不过是两张字纸,值些甚么,却将死来诈人。这是甚么所在,
你须去问问人来,不要自寻苦吃。」长孙肖道:「你无过是宰相人家,也没个平
白抢劫平人宝物之理。」
  众人听见说:「宰相人家抢劫宝物。」都围来看,问道:「宰相人家抢劫你
甚宝物?敢如此大呼小叫。」长孙肖道:「他现在西湖上,亲手拿了我两首女子
的诗去,说是夫人、小姐要看,为何不还我?思量白赖。」
  众人听了,俱大怒道:「你方才说是宝物,为何又只是两首诗?该死的奴才,
怎敢轻薄人家,又怎敢污秽及夫人、小姐,不打他一顿,他也不怕。」众人便你
一拳,我一脚,这个将儒巾扯碎,那个就将衣袖抓开,长孙肖被众人攒打得急了,
便跌倒在地,大声喊叫道:「宰相杀人耶!宰相杀人耶!」
  正喊叫不了,恰恰蒯阁老要出门拜客,到堂上听见喊:「宰相杀人。」忙问
道:「外边喊叫的是什么人?」左右禀道:「是一个少年光棍,在外面嚷骂,说:」
夫人、小姐抢夺他的诗笺,看了不还。『又说:「老爷无过是宰相人家罢了,也
难为他不得。』」蒯阁老听了,大怒道:「甚么人敢如此放肆,快拿进来见我!」
  众人得了主人之言,便乱窜出来,将长孙肖横推竖搡的推到面前,喝着跪下。
长孙肖偏自立着说道:「老太师既为朝延台辅之臣,自赫赫炎炎不怒而威。岂应
纵任这些虎狼之仆,凌虐我一个懦弱书生,方足以显威哉?」蒯阁老道:「谁来
凌虐你?是你自来送死。」
  长孙肖道:「老太师睿同冰镜,明察秋毫,怎说此胡涂之话?人虽下愚,若
不含冤负屈,谁肯自来送死。明明两首诗,被老太师二位豪仆强抢去,说:」是
夫人、小姐要看,许立刻即还。『至今不还。及今守候寻见取诗,反说:「没有。』
被众毒打。如此凌虐,老太师还说:」是谁来凌弱?『终不成衣巾扯得粉碎,遍
体打得损伤,是我书生自致,求老太师详察。「
  蒯阁老道:「尊卑有分,贵贱有体。你一个贱人要思量傲贵,自应取辱,且
你声声称书生,不知书可与你相识否?」长孙肖道:「与我相识不相识,这也一
时说不尽,只求老太师赐考一考便知深浅了。」蒯阁老道:「你要考么?我若将
大题目难你,只道我有诚心。我且出一个小小对儿与你对,你若对得来,便要算
你做个书生了,凡事从宽。你若对不来,将你送到府、县去治罪,你却莫要怪我
无情。」长孙肖道:「若对不出,情愿甘罪,这个焉敢怪,但请出对。」只因这
一出,有分教:恶言贾祸,盛怒成仇。
  不知后事如何?且听下回分解。
               第十五回
            老丞相一怒害人情性恶
            小书生两番登第姓名香
  词曰:孤寒措大,草茅一介,安敢望三台?不幸相逢,偶然触怒,性命任安
排。谁知天子重英才,平步上金阶,再思往事,重追旧恨,方悔不应该。
              右调《少年游》
  话说蒯阁老见长孙肖少年清俊,又说话铮铮不屈,又见他口称:「书生。」
不知真假,遂口出一对,考他道:「祭地误用狗,尽知断送小畜生。」长孙肖听
了,也不假思索,竟应声答对道:「郊天不识牛,只道杀死老乘象。」
  蒯阁老听见竟是骂他,不觉勃然大怒道:「这样不知死活的奴才,还留他则
甚,快送到县里去,吩咐知县打死了罢。」长孙肖还要分辩,早被众家人横拖直
扯,扯出了察院,竟送到县里。正值知县坐堂,众家人便不管好歹,竟带着长孙
肖一齐拥上堂来,禀说道:「这光棍少年无知,狂言乱语挺撞了家老爷,故此家
老吩咐送到大爷这里来,求大爷登时处死。」
  原来,这钱塘县知县,姓王,是山西人。为人最是耿直。已知道蒯阁老使势
骄横,又看见长孙肖,年青人秀,恐当堂审问不便周旋,因对众家人说道:「本
县因有些朝延的急务要紧,这光棍且锁在此,容少时处死了,亲来回复太师爷。
列位请先回,不消在此守候了。」众家人见知县应承处死,俱欢欢喜喜去了。
  知县然后唤长孙肖问道:「你是甚么人,为甚事触怒了蒯阁老?」长孙肖道:
「晚生长孙肖,原系北直隶沧州人,因随父南任青田,不幸父死在青田任上,宦
囊微薄,不能还乡,遂母子流落于此十年余矣。近蒙管侍郎怜才,先延居于西席,
后接引于东床。自愧贫寒,难于亲近,欲归图寸进庶于瑟瑟有光。昨道过西湖,
见湖山秀美,因取出管小姐与卜小姐答聘二诗,欲与之比较。正赏玩时,忽撞见
蒯家三个恶仆来劈手夺去,口称夫人、小姐要看,看过即还。昨候了一日,竟无
踪影。今不得已,只得跟寻到察院去取讨,不期一班恶仆如狼似虎,诗不肯还,
转将我长孙肖打得如此狼狈。正打未已,忽又值蒯公自出,我只道大臣度量,休
休有容,谁知比恶仆更甚。又疑我未曾读书,出对考我。长孙肖一时耐不定,对
了一对,微微伤他,触犯他怒,故送到老父母台前,欲痛加惩罚,以快其骄横之
心。今既到此,死生惟命。」
  王知县听罢,因问得他出甚对,你对甚句,就至触犯?长孙肖遂将前对述了
一遍。王知县听了,不禁大笑道:「骂得他好。但他要处死你,我若轻轻放你,
他定然不服,又要送到别衙门去。若要责罚你一番,看你一个瘦弱书生,如何当
得起。我如今有处了,目今乡试不远,你既要归图寸进,我如今就出文书,差两
名长解,只说重责过,碍在地方生事,竟解回籍去了,他自然罢了。」长孙肖听
了道:「若蒙如此则感恩无尽。」
  王知县遂一面叫书吏出文书,又一面差两个长解,吩咐道:「这长孙肖是读
书人,只因挺触了蒯阁老,我故解他回去,以避其锋。原非有罪,你须沿路好生
看觑。」又叫库上取了三两银子,赏他道:「回来再赏。」长孙肖见县尊如此用
情,再三拜谢。王知县又吩咐道:「速速出城,不可又被蒯家家人看见。」正是:
不思作恶多遭害,但略施仁便受恩。
  试看为官治天下,几人惕惕念民冤?
  王知县既遣长差,解了长孙肖出城。随即自到察院来,回复蒯阁老道:「目
今按台将到省,不申文而处死,恐属不便。蒙太师发下光棍长孙肖,已重责四十,
遣解役解还原籍矣,特来报命。」蒯阁老见说:「责过解还原籍。」也就罢了不
题。
  再说长孙肖,原要还乡,因遇此一难,几乎不保。幸亏王知县,既仁且智,
遂将计就计,解回原籍,可谓不幸之幸。但失去二诗,未免得漠然而无可奈何,
只得同着两个长解,竟望沧州而来。
  不月余到了沧州,长解与长孙肖同到州中,将钱塘县的解文投了。知州看了,
因问长孙肖道:「来文上称你无罪,只为挺撞蒯阁老几句言语,为何就解回籍?」
长孙肖道:「此乃钱塘王父母用情之处。王父母因知治民原要回籍就试,故借此
周旋,又可泄蒯阁老之忿。」
  知州听了道:「原来如此。」因取收管,发放来差去了。然后又问长孙肖道:
「我见你年甚青,人物也甚聪俊,既久住南方,想文字或有可观。但只是你来迟
了,本州已经考过,案已送了,不能复考,却如之何?」长孙肖道:「宗师考过
正案,少不得还要大收一场。既正案赶不及,只好大收,去图侥幸了。」知州道:
「大收虽有一场,只恐烦难。」长孙肖道:「大收畏烦难,乡会两场,便不消指
望了。」
  知州听了大喜道:「贤契有此大志大才,伫目以望与本州争光。」长孙肖谢
了出来,找还旧家。过了两日,宗师正案发过,果然又出牌大收,长孙肖方收拾
去赴考。
  这日考的足有千人,宗师见赴考人多,而所取不过数人。若题目容易,人尽
完篇,则难为去取。因出了三篇著的篇经,一篇论,一篇策,共七个大题目,要
难倒这些童生。这些童生果然被他难倒。到晚查卷,只得三十三个完篇。其余不
过一篇、两篇。到了五篇,便是最多的了。
  宗师细细检阅,这三十三卷虽然完了,平平无奇者多,惟有一卷,名理渊深,
雄才大纵。出之裕如而不穷,测之渊然而自足。宗师得了,大喜道:「不意遗童
中有此美才。虽一总取了五卷,惟此一卷,遂取做特等第一。」附送观场拆号看
时,却正是沧州长孙肖。
  报到沧州,长孙肖倒喜的有限,早把个知州喜得如狂。就着人请长孙肖来衙
中,大加称赏道:「贤契前日之言,犹不敢信。今日看来,可谓有志者事竟成矣。
今秋折桂,不察可知。」遂殷勤馈赠,不一而足。长孙肖再三辞谢。
  到了秋闱,真是文齐、福齐,早不知不觉又中了北榜的第一人。此时管侍郎
封王尚未回来,无人替他欢喜。卜尚书又不知儿子替他担忧。惟有蒯阁老此时到
京已久,见报北榜解元叫做长孙肖,影影觉此名甚熟。
  再三细想,方想起:「前日在杭州,做对句触怒我,我送在钱塘县,要处死
他的那个光棍,叫做长孙肖。」又想道:「彼时他自称书生,并不曾说是生员。
今日为何就能中举?莫非另是一个。但前日那光棍长孙肖,解回原籍,却正是沧
州。今这中解元的长孙肖,却又正是沧州。难道沧州一时就有两个长孙肖?莫非
恰恰是他?」心中踌躇不定,因唤前日跟在杭州众家人,去查访新科解元,可否
就是前日在杭州打的那个光棍。
  众家人去查访了,来回复道:「这解元正是前日那个光棍,一毫也不差。」
蒯阁老听了,暗想道:「他若只做解元还只有限,一时也奈何我不得。倘然又中
了甲科,况他年纪小小的选了,两衙门说长道短,未免要受他的累,除非托座师
不要中他才妙。」
  算计定了,捱到春闱将近,查知今年主闱,例该陈相公为正主考,王相公为
副主考。陈相公与他甚然相知,王相公与他不甚相合。因此,只得再三再四托那
陈相公,以为正考做主,王相公料难违拗。不期到了入场,吩咐各房师取的卷子,
都送了入来,与大座师分阅裁定。不期长孙肖的卷子,恰恰落在副主考王相公手
里。
  这王相公为人正直,绝不受人请托,又认得文字,只是喜饮两杯酒儿。这日
看到长孙肖的卷子,文字甚是得意,看一篇,吃一大杯,看完七篇,吃了七大杯。
却又重新看起,重新吃起,心下以为会元定于此矣,就要呈出来与正主考看。因
又想:「会元卷子,从来是正主考定,我若呈出早了,正主考未免不悦。且留起,
待他捡不出好卷子,然后取出,便自然服了。」因拿着卷子,赏了又吃,吃了又
赏,不觉醉了,遂携着卷子到床上去睡。睡沉了将卷子落在枕后,全然不知,及
至醒来,竟忘记了,又看别卷不题。
  却说正主考陈相公,受了蒯相公之托,要捡去长孙肖的卷子,捡来捡去,再
寻不出,只得又走到副主考这边来寻。寻来寻去,总寻不见。心下疑其不曾完场,
只得罢了。及公众捡完,大主考陈相公已定了一卷。副主考王相公看了,殊不中
意。方想起曾选了一卷,十分精妙的元卷,放在哪里,一时再寻不着。只寻到床
头间,方才寻着。再细看看,果然精妙异常,不胜之喜。因拿出来与陈相公并房
师看道:「这方才算得元卷,可以服人。」
  陈相公接了一看,见言言锦绣,字字珠玑,也自欢喜。及查了字号,方知恰
正是长孙肖的,因受了蒯相公之托,如何可取他。又不便说出是受了蒯相公之托,
只得推说道:「这卷文字虽做得有些警拔之处,却欠大雅,恐取不得。」
  王相公听了,便忿忿不平道:「此卷文字做得出经入史,大雅极矣。若说不
大雅,请另寻一卷大雅的来比比。此卷若说取不得,则三百卷,无一卷可取矣!」
陈相公道:「文章公器,岂可私争?」
  王相公听了,益发忿道:「既蒙天子诏旨主场一番,也要取几个真正才子,
也要取几篇传世文章,方于科制无愧。佳者不取,取者不佳,又何贵乎主考哉!
今略略一言,反谓私争,岂不争而任意私行反谓公乎?此卷,陈老阁下既说不可
取,本阁又安敢争以为可取。但留此卷,明日到御前请旨儒臣,三百卷子较较优
劣,则孰公孰私自可辨矣。」
  陈相公见王相公认起真来,恐怕惹事,因笑说道:「本阁不过一时不言,有
不到处,老阁下不妨见教。为何说此客话,伤了同寅和气。」众房师齐打一躬道:
「陈太师之言,最为通情,求王太师和衷相侍,勿生他议。会元之卷既照例,陈
太师所取之卷定了,则王太师所取此卷,列在第二,其余循序而镇,再无说矣。」
王相公见陈相公自认不是,又见众房师和解,便也不复再言。
  到了放榜这日,果然,长孙肖中在第二,在他人看了,也遂不觉。惟有蒯阁
老,得知甚是惊讶。因自思道:「我前日已再三托了大主考,教不要中他,不知
为何又中了,且又中得甚高。」因差人细细打听,方晓得是副主考王相公作梗之
故。既中了,无法奈何。只得叫出众家人来,查了道:「前日在西湖上,是谁抢
夺长孙肖的诗笺?致我凌辱他一场,结成冤仇。」你也推不知,我也推不知,只
等到要动刑拷打,方招出三人来,道:「两张诗笺,又不是金银,小的们抢他的
做甚?实是夫人、小姐游湖时,隔帘看见,说是女子的诗,叫小的们去借他的来
看一看,就许还他。不期夫人、小姐看得中意,留了不还,叫小的们没法,他来
讨时,故此只得胡赖。」蒯阁老又问道:「这两幅诗笺,如今却实在哪里?」三
家人道:「如今实在夫人、小姐处。」
  蒯阁老听了,只得走入内里,叫了权充夫人的侍妾来,问道:「这诗笺乃他
人之物,一个女子也不该借了来看。就看了,也该还人,如何竟掯勒在身边不还
他?」侍妾道:「自借了来看,家人并未曾来讨。只说诗笺不值甚么,故丢下了,
谁袗勒他的。」蒯阁老道:「还不快取出来。」侍妾忙忙取了出来,双手递与蒯
阁老。蒯阁老因想道:「这长孙肖,他前日受了我许多凌辱。我今日若亲送还他,
他未免要装腔作势。他既是王阁下得意的门生,我只央王阁下送还他,他自然不
敢多讲了。」
  算计已定,次日恰好在阁下会见王阁老,将前事细细对王阁老说了,就烦他
送还诗笺,消释前恨。王阁老听了,应允道:「这个容易。」遂收了诗笺,出阁
门回到府中,叫长班请长孙肖来,与他说道:「敝同寅蒯老先生,今日在阁下会
着,特托我与贤契说一个人情。他说前进京时,曾在杭州遇见贤契取讨诗笺,他
一时不知就理,又在仓卒之间识贤契不深,故多得罪。今见贤契高夺巍科,方悔
从前孟浪,故再三拷打家人,追究出原诗,托老夫送还,欲求贤契推薄面,将前
愆尽释,不知贤契肯用情否?」
  原来,长孙肖自从失去二诗,虽在欢忻之际,亦屈屈不乐。今虽中了一个进
士,然品级相悬,怎敢与宰相作对。正要打帐在殿试后。慢慢求座师去取讨。今
见蒯阁老,转央座师送来,不胜之喜。因忙接了,连连打躬称谢道:「当时借去
诗笺,蒯太师原不与知。就是后来送县究治,皆门生狂言触怒,自作之孽,实非
蒯老太师作过情之举。门生正打帐殿试之后,求老恩师转恳,怎反先蒙赐还,真
天高地厚之情也,容当重谢。」
  王相公因而问起道:「这两首咏玉支玑的诗,是谁家闺秀所作?怎做得这等
风流?」长孙肖因将诗笺,指示与王相公道:「此一首,是管侍郎闺秀,管彤秀
所作。因与门生有婚姻之约,门生以玉支玑为聘,故作此答聘。」王相公道:
「题得此诗,闺阁风流已占尽矣。为何又有此作?此作又是谁家女子所作?」长
孙肖道:「此作传来,虽说是卜尚书家小姐所作,实实连门生也不知真假。」王
相公道:「此又是为何?」
  长孙肖道:「管小姐这头婚姻,原系卜尚书之子,卜成仁所求。只因管小姐
访知卜公子无文,不愿嫁他,故出了三个难题目,要卜公子做诗。卜公子自做不
出,转要门生做了,故管侍郎只论诗,不论人,转将这段婚姻许了门生,故门生
愈触卜公子之怒。然他畏管侍郎官尊。敢怒而不敢言。后乘管侍郎远出封王,遂
再三与门生订交,欲以其妹嫁与门生,要门生断了管氏之婚。门生辞以受了管氏
玉支玑答聘之诗。他遂令其妹也做了一首玉支玑答聘的诗,来与门生,即此诗是
也。若论此诗,实与管小姐所作不相上下,然不知是真是假,故至今怀疑未决。」
  王相公听了,大喜道:「原来此二诗关乎两段婚姻,怪不得贤契着急。今喜
归赵,待殿试后,请旨归娶何如?」只因这一归娶,有分教:非死非生,是一是
两。
  不知后事如何?且看下回分解。
               第十六回
          长孙肖不忘生死请旨归娶报深仇
          管青眉巧变姓名暗地养姑行大孝
  词曰:耳闻义尽,眼看逼死,惨祸一何深。不报冤仇,徒然富贵,夫岂有人
心。装聋装聩且装暗,要做女曾参。芳心不露,香名不朽,留得到而今。
              右调《少年游》
  话说长孙肖复得了二诗,自以为娶有据,不胜之喜。且按下不题。却说强之
良,自闻了管小姐的死信,恐怕卜成仁事急,嫁祸到他,不敢住在青田遂一径走
到杭州。在杭州无聊,又随附朋友走进京来。在京中东西游荡,没个实路。今忽
见进士榜,放长孙肖高高中在第二,追悔不该附和卜成仁,算计打他。忽又想道:
「我虽挑拨卜成仁打他,然事属隐微,他未必深知。莫若转将卜成仁逼死管小姐
之信,报与他知,叫全上本参劾卜成仁,要他偿管小姐之命,或者可了从前之恶,
而复与他来往。」
  算计定了,遂找寻到长孙肖寓处来拜他。长孙肖见了名帖,正要访问青田之
信,遂慌忙出来相见。相见过,长孙肖就先说道:「小弟自遭卜成仁驱逐而来,
足不容停,只道是祸,今侥幸一第,谁知反叨其惠。长兄安拥诗书,为何亦远远
到此?」强之良道:「结交朋友,自古称难,小弟遂往往不信。卜成仁对酒笑谈,
春风和气,宛然朋友也。谁知后来在仁兄面上,做出许多恶态,小弟早已薄其为
人。及仁兄行后,他洋洋得意,所为骄横,皆王法所不赦。又只管来缠搅小弟。
小弟恐终有祸,故绝之而来,欲以观皇居之壮。今幸正值仁兄高登虎榜,分荣借
光,何快如之。」长孙肖道:「卜成仁之恶习与性情,可无论矣。但管岳父封王
未归,别来许久,不知管小姐并公子俱平安无恙么?」
  强之良听了,假做吃惊道:「原来管小姐的大变,仁兄尚不知道?」长孙肖
听了,真吃一惊道:「管小姐春卿闺阁,有何大变,莫非生病么?」强之良见问,
不觉惨然道:「若是生病,怎算得大变。」
  长孙肖听强之良说话诧异,急急问道:「难道死了?」强之良道:「若是好
死,也还不惨。」长孙肖见说,吓得浑身俱抖起来道:「端的为何?乞快快说明!」
强之良道:「卜成仁乘兄行后,欺他孤女、幼子,倚强逞横,竟公然入赘到他家。
管小姐虽说才智过人,只好在斯文中作用,怎当得卜成仁无伦无礼一味蛮为。管
小姐被逼急了,又不肯辱身,竟自刎而死。」
  长孙肖听见说:「管小姐自刎而死。」只叫得一声:「好苦啊!,」早一交
跌倒在地,竟连人事都不知道。服侍的长班急了,慌忙扶起来,将滚汤来灌。灌
了半晌,方才醒来,大哭道:「苍天!苍天!何不仁至此,竟将一个才美佳人,
幽贞淑女断送耶!」又自怨道:「长孙肖既无福消受,只合自先殒灭。为何不自
殒灭,转祸及小姐耶!」忽又大恨道:「卜成仁奸贼,我与你前世何仇,今世直
造祸之惨如此。此仇此恨,应不共戴天矣!」一头说,一头痛哭。
  强之良劝道:「管小姐既已死了,哭也无用。只消上一疏,将卜成仁参倒,
替管小姐报仇,便是仁兄之义。」长孙肖道:「报仇不待言矣。但管小姐与我不
独夫妇,又良友也。管小姐今死,我还要生在世间何用?」
  强之良劝了许久,见长孙肖只是哀苦,无可奈何,只得辞别而出。长孙肖自
此之后,茶饭少进,精神恍惚,不是愁眉,便是泪眼。见了人不言不笑,竟像一
个痴人模样。正是:等闲死别已伤心,何况恩情海洋深。
  一面未亲先逝矣,怎叫涕泪不淋淋。
  长孙肖终日痴痴迷迷,哪里还打帐去殿试。到了殿试之期,王座师再三差长
班来催请,长孙肖推辞不得,方勉强就试。但草草完事,听他殿在几甲。不期才
高过人,不十分落人之后,仍殿得一个榜眼。游过街,谢过圣恩,就来拜谢座师
王相公。王相公因问道:「闻贤契连日悲哀不知悲哀何人?」长孙肖道:「此事
正要禀知老恩师,求老恩师重怜,少助一臂。门生悲哀的,即前日咏玉支玑诗的
管小姐。」
  王相公道:「这管小姐为着何事,贤契悲哀她?」长孙肖道:「此事说来,
门生焉得不伤心。这管小姐,因做诗而与门生有婚姻之约,前已禀知老恩师矣。
不期卜成仁要夺此婚姻,设心甚险,先谋之于其父,将管侍郎即遣去封王,次又
将门生用威逼走,然后欺管小姐孤女无依,遂口称入赘,竟用强闯入深闺,勒逼
成婚。管小姐被其凌逼不过,只得自刎而死。此何等奇冤惨祸,而府县官竟畏卜
尚书父子之威,置之不问者。恩师,你道此事当哀痛乎不当哀痛乎?」
  王相公听了大惊道:「此异常大变也!在庶民之家,亦当伸冤理也。何况卿
相之女,遭此惨祸,竟寂寂不言,府县真土木矣。」长孙肖道:「管小姐惨亡如
此,父又远出,弟又幼小,竟无人鸣冤。门生既经行聘,即其夫也。欲上一疏陈
此冤情,或亦不为多事。倘蒙圣恩怜准,使管小姐之深仇得报,门生便死,亦所
苦心。不知老恩师以为可否?」
  王相公听了,连连答道:「此义举也,宜速为之。圣明在上,必无不准之理。」
及沉吟了半晌,忽又说道:「疏虽该上,但细细想来,莫若且慢。」长孙肖道:
「此是为何?」王相公道:「我想此事乃人命重情,必须日时俱实,见证分明,
方可入人之罪。贤契若就所闻,遽然上疏,事纵不诳,罪人安肯轻伏其辜,势必
游移展转,转弄松了。以本阁算来,贤契只消上疏,单请归娶。且侍归娶无人,
那时查清致死之由,升死之日月,并其家人证见。罪人虽有万啄百足,亦不能游
移展转矣。」长孙肖听了,大悟道:「老恩师之教蓍龟也,敢不敬从。」因辞了
回寓。
  过不得一、两日,随即上了一疏,内称有母独居于家,又称有玉支玑之聘,
未曾完娶,请旨归省归娶。因阁里有人,过不得数日,就命下准了。长孙肖见圣
旨批准,遂一面打点起程不题。
  却说卜成仁,自见管小姐刎死之后,料想管侍郎回朝,断断不肯干休,因早
已着人将前事细细俱报知父亲卜尚书,要他等管侍郎回朝,即设法求他,或者尚
可挽回。卜尚书牢记在心,要等管侍郎回来挽回。
  不期管侍郎尚未回来,而长孙肖早已中了榜眼,请旨归娶矣。心下十分着急,
因想道:「长孙肖请旨归娶者,管小姐也。管小姐既死,却将谁人与他归娶?归
娶无人,自然要追究到刎死,并威逼之情。若追究了出此情,再上一本奏知朝延,
圣上又最重伦常,恐儿子成仁这一死,虽插翅亦不能逃矣。要挽回,除非此时求
他。但他一个新榜眼,从无半面,却如何说得入去?」再四寻思,并无门路。
  只想了两、三日,方才想起长孙肖是王相公得意门生,除非去求王相公,与
他做个人情,这事方有三分机括。遂连夜备了一副厚礼,来见王相公。
  一相见,便先是一跪,王相公忙扯住道:「这是为何?」卜尚书道:「求老
太师救小儿之命。」王相公请他坐下,复问道:「令郎为着何事,至有性命之忧!」
卜尚书道:「贵门生长孙肖榜眼,请旨归娶的这位管小姐,不知为着何事,忽然
自尽。因小儿向日求亲不允,有些口角,道路之口,遂牵到小儿身上。今贵门生,
奉旨归娶,明日归娶无人,恐一时不察,误听人言,信虚为实,形之章奏,则小
儿临期莫辩,未免有性命之忧。故晚生特来求老太师,先赐鼎言一声,管小姐之
死,实与小儿无干,则恩同再造矣。」
  王相公听了,大笑道:「老冢宰休得取笑,何自家翁婿不言,而托本阁言之?」
卜尚书听了,大惊道:「老太师此言甚奇,谁为翁?谁为婿?」王相公道:「冢
宰为翁,榜眼为婿,本阁知之久矣,岂老冢宰反不知耶?」卜尚书道:「老太师
何以知之?且知此事何以为据,莫非不确?」王相公道:「怎么不确,长孙榜眼
玉支玑之聘,已送入于令爱矣。而令爱咏玉支玑答聘之诗,长孙榜眼已收藏如奇
宝。前在杭州西湖,失之于蒯相公。本阁近来为之取归此诗,本阁亲眼见,亲手
送,确莫确于此矣。老冢宰何尚生疑?」
  卜尚书见王相公说得凿凿可据,不禁又惊又喜道:「若果如此,则小儿之生
有一线矣。但不知小儿几次书来,为何再不提起?」王相公道:「令郎不提起,
有个缘故。」卜尚书道:「有甚缘故?」王相公道:「令郎结此婚者,原非本意,
只不过要谋夺管小姐之婚,欲以此为香饵,要令长孙榜眼吞此吐彼也。不期长孙
榜眼吞吐尚未分明,而令郎早已与管小姐结此生死冤家矣。若揆情度理论来,则
令爱与长孙之结婚假也,令郎于管小姐之威逼真也。然为今之计,行聘有物,答
聘有诗,老冢宰若执假以为真,则长孙榜眼万万不能前其非真而是假婚姻。倘弄
假而成真,则威逼之情能真而亦假矣,老冢宰不可不认真而图之。」
  卜尚书听了,大喜道:「老太师妙论,真有起死回生之力。不惟使小儿少宽
法网,且可令小女得此佳婿,何快如之。但不知如今要认真,却如何认起?」王
相公道:「这不难。老冢宰只消说,此婚令郎久已报知,但未曾会面,今复请学
生为媒,申明前约,以图相见。」卜尚书道:「老太师之算,神算也,妙不容言。
即求老太师鼎力一言之,倘邀其允,当治酒以成其礼。」王相公允了。卜尚书因
再三致谢而去。正是:慢言奸计有千般,天定婚姻只一端。
  若使直来还直往,安能人事有波澜。
  王相公因受了卜尚书之托,只得请了长孙肖来,道达卜尚书之意。因说道:
「若论卜成仁之奸恶,本不当与他结婚。但细玩卜小姐答聘之诗,诚一代之佳女,
不可失也,虽管小姐义不能忘,然不幸遭变矣,未有终身无内助之理。若欲有内
助,舍卜小姐而他求,则非义矣。不知榜眼以为何如?」
  长孙肖道:「老恩师台教,自是金玉。但管小姐既识门生于贫寒之时,又周
旋门生于患难之际,此知己也,此恩人也,已不可忘。何况临终一死,未必不为
门生之节义。思量及此,虽剖心从之,亦难报德。奈何才闻其死,即欲改图。乍
得一官,便谋授室。无情无义,恐狗彘不食其余。」言未及终,早已涕泪如雨。
  王相公见了,亦不禁惨然叹息道:「无忝义夫也。此议言之太早,是予过也。
只是还有一说,卜小姐婚议,出之卜成仁,或有不诚,然卜小姐受聘答诗,则未
尝不诚也。贤契守一,固可敬也,而女子从一,若令其无归,亦可念也。」
  长孙肖听了,沉吟半晌,无言可答。但说道:「乞容门生且归完娶之案,看
作何了结,然后可行可止,再商其他,或亦无伤。」王相公道:「这个自然。但
报仇之事,昨已有报:」管侍郎不日还朝。『彼自应料理,贤契似可不必破面。
「长孙肖道:」管小姐既已香销玉碎,便寸斩卜成仁,亦于管小姐无补。所谓报
仇者,不过表生人感愤之心耳。若论感愤报仇,即杀身碎首,亦所不惜,又何惜
乎破面。但既蒙老恩师吩咐,敢不佩领。容门生到彼,再揣情罪而行,以报台教
何如?「王相公道:」如此足矣。「长孙肖遂发牌而行。正是:正人作事不容轻,
酌仪裁情然后行。
  不是存心如此厚,焉能千古得留名。
  王相公与长孙肖将前后事情斟酌定了,然后报知卜尚书。卜尚书不胜之喜,
一喜儿子借此可以少宽其罪;二喜女儿招了榜眼之婿,且又年少才高,人人夸美,
遂殷勤设酒加厚送礼。又知长孙肖归省归娶,忙差家人回去,通知:「叫卜成仁,
央原媒撺掇完婚。」又写信与女儿,叫他:「顺承其事。」又托府县周全。凡有
可为,无所不可。且按下不题。
  却说管小姐,自以诈死吓走了卜成仁,恐怕露了踪迹,遂深藏在内阁,外面
的侍妾,一个也不容相见,故邻里亲戚皆认以为真真死了。管小姐独戒家人,不
许传与长孙相公的母亲祖夫人知道。家人虽然瞒着,不期长孙肖一个旧学生,在
城中城隍庙前走过,忽见卜公子痴痴颠颠备了三牲酒果,在那里祈禳。因问人:
「祈禳何事?」早有人传说:「是为强婚,威逼死了管侍郎的女儿管小姐。如今
小姐显灵捉他,他慌了,故此祈禳。」
  那学生听见说:「是师母死了。」吃了一惊,遂忙走到长孙先生家来报知师
祖母。祖夫人正因儿子出门,久不见回来。多亏那未过门的媳妇管小姐供给薪水,
甚是殷勤。凡是日用所需,一毫不缺。忽听见学生闻报:「管小姐被卜公子威逼
死。」只惊得昏晕了过去。
  仆妇再三呼唤,方才救醒。因哭说道:「这老天也甚不公道。怎这等一个好
贤能小姐,竟遭这样的惨祸死了。我儿子出门音信杳无,全亏了管小姐施仁料理。
今管小姐遭此大变,叫我一个穷途寡妇倚靠何人?」仆妇劝道:「家小姐虽然死
了,自当托人料理,老夫人不必过虑。」祖夫人道:「纵然托人,怎能得如管小
姐之真心实意,情礼兼尽。」由此想一回,哭一回,饮食渐减,恹恹成病。
  家人慌了,因悄悄报知小姐。小姐暗想道:「我与长孙聘礼已行,名分已定,
则长孙之母,实我之姑也。长孙若在家,犹可以未过门为辞,今长孙又因我而为
奸人逼走,临行虑及养母,我又一力应承。今长孙去久,生死未知,则养母之责,
非我而谁?况今日祖夫人之病,又因闻我之死信而起,是我不能养其生,反而有
以致其死,其罪又加等矣。欲要说明未死,又恐漏泄风声,欲要遣人代事,谁能
体心。」再三寻思,并无妙法,只得与幼弟管雷说明,叫他好生看家,自却改了
淡妆素服,暗暗叫家人雇一乘小轿,赶天未明,即抬到长孙家来,看视祖夫人。
  拜见了,就说道:「贱妾寒家姓戴,与管小姐比邻而居。蒙管小姐相爱,虽
称结义姊妹,实不减同胞。前管小姐临死时,一心只记挂着老夫人无人侍奉,故
再三托贱妾代为侍奉。贱妾一向打听得老夫人身体康健,故不敢轻易来惊动。昨
闻老夫人因念管小姐,忧思成病,故贱妾心慌,恐负管小姐之托,故只得前来趋
侍。凡药饵所需,皆妾料理。只求老夫人宽心保养尊体。」
  祖夫人听了,又悲又喜,又感激道:「管小姐既守节如此,又尽孝如此,真
淑女中之有一无二者矣。我与小儿无福之人,如何消受得起,遂累其遭变也。」
说罢,又痛哭起来。戴小姐因劝道:「管小姐临死嘱托,不忘老夫人者,欲老夫
人安也。若老夫人转为管小姐过伤而不安,则是老夫人悲伤管小姐,反令管小姐
不能瞑目也。今愿老夫人节哀以两全。」祖夫人听了,方才说道:「闻戴小姐高
论,点醒甚明,自此之后,再不痛哭矣。」只因这一不痛哭,有分教:觌面不识,
寸心留恋。
  未知后来如何?且看下回分解。
               第十七回
            祖夫人舍不得捉李代桃
            卜公子慌杀了移花接木
  词曰:好情替代,怎想他偿债。不是人情惫赖,实难当心相爱。身遭祸害,
全望有人遮盖。岂肯轻招你怪,只为要留我在。
              右调《少年游》
  话说管小姐,因念祖夫人有病,无人侍奉,遂自充做邻女戴小姐,朝夕与祖
夫人谈笑饮食,直奉承得祖夫人心欢意悦。不但疾病全安,更兼身体康健,管小
姐暗暗欢喜。只恨长孙肖去了许久,并无消息。虽有人传说:「他死了。」管小
姐只是不信。思道:「长孙肖其父为官不贪,廉吏也。母安贫教子,淑媛也。就
是长孙肖,不仅年少多才,又且言行不苟,君子也。天道虽深微不可知,若以常
理论之,君子如长孙,决未有困厄不禄而即早死者。」
  到了秋闱,榜发北京报到。管小姐叫人买了一张来看,见第一名解元,就是
长孙肖,沧州人。直喜得心窝里酥麻不了,忙报知祖夫人。
  祖夫人这一喜,也非常。喜定了,忽又大哭起来。管小姐问道:「令郎高发,
喜事也。老夫人为何转生悲伤?」祖夫人道:「戴小姐,汝不知道,我小儿因父
死清廉,流落于此,贫人也,贱人也,有谁瞅睬?幸管亲翁一见垂青,即招之西
席。西席未暖,又蒙管小姐以三诗刮目,复举入东床。若论相知,此何等之知。
若论施恩,此何等之恩。故小儿常自奋励,欲致身青云之上,以酬其知,以报其
恩。若不幸无才无命,遭逢坎坷而死。倒也罢了。今既侥幸,忽有寸进,酬知报
德此其时也。乃管亲翁既海上未归,而管小姐又人间早谢,小儿纵再进一步,腰
金衣紫,却报之何人?思量到此,怎教我不痛心。」说罢,涕泪如雨。
  管小姐听了,暗暗感激。因慰说道:「老夫人不必多忧。管小姐蒙老夫人如
此追思,真管小姐之福也。老夫人但请放心,只在贱妾身上,包管终有一个管小
姐来奉侍老夫人。」祖夫人道:「管小姐才美,人人所称,安能复有?纵使别有
一个管小姐,也不能比这个管小姐的情深义重了。且莫说以往恩义,即今死后,
犹殷殷托戴小姐如此看视老身,则其孝义渊深为何如,焉能复有?」婆媳二人,
一明一暗,相对着,彼此互相感激。正是:恩知不减邱山重,情若难忘海样深。
  莫向伦常虚摸索,本根原自在人心。
  长孙肖中了北京解元,报到青田,李知县犹不在心,以为隔省举人无甚相关。
及到春闱见报:「中了会榜第二名。」便不觉惊心。晓得他母亲尚住在青田,忙
差人找寻着了,只得亲自到门来恭喜。遂要送两榜的匾额来,并要竖立旗竽。
  祖夫人与戴小姐商量了,因叫人回复道:「家爷尚在京未回,家中老夫人不
便为礼,凡事俱求大爷从容,候家爷回时,再举行罢。」李知县只得去了。祖夫
人与管小姐见县官来报,知道是真,喜个不了。
  过不多时,又报:「殿试中了榜眼。」过不多时,又报:「奉旨回籍归娶。」
李知县因旧时有追取玉支玑这些芥蒂,未免着急要周旋。因在大街上,选择了一
所大厅屋,收拾得齐齐整整。门前竖立旗竿,堂上高悬匾额。一个解元、一个会
魁、一个椁眼,好不兴头。又备下薪米供给,择个吉日,就要敦请祖夫人到新屋
去住。
  祖夫人着人再三辞谢道:「寒儒偶尔登第,自有敝庐可居。况翰苑清署,且
一劳未效,一功未奏,怎敢便改寒素之常,僭居华屋之下。」李知县道:「居官
自有居官之体。若居官而仍安侧陋,则是辱朝延也。要求老夫人迁居新屋为合理。」
祖夫人又回道:「就理合迁居,也须候榜眼回时再议。」李知县耸她不动,只得
又去了。正是:欺贫曾诈玉支玑,捧贵新开金屋扉。
  总是一人分两截,问今何是昔何非?
  管小姐见祖夫人心上欢喜,安然无恙。又见长孙肖身荣贵,不日即归,恐一
时撞见不便,因辞祖夫人道:「贱妾原不该来亲近老夫人,只因受管小姐之托,
闻老夫人有恙,故代为侍奉。今幸康饶,榜眼又荣贵还乡,贱妾可谢无罪,且请
别去。候榜眼完娶事毕,老夫人有暇,倘不弃嫌,再来趋侍。」
  祖夫人听了,着惊道:「戴小姐何遽言别去?我老身前日当惊悸成病之时,
若非戴小姐亲来看视,百般开慰周旋,则我老身一悲一伤,此时已死久矣,安得
至今。此虽戴小姐推管小姐之爱,然老身一冷一暖,一饥一寒,亲受戴小姐之惠
不浅矣。今日枯木回春,正思图报,奈何遽言别去,使我心伤。」戴小姐道:
「贱妾蒙老夫人视如儿女,亦不忍舍老夫人而遽言别去。但恐榜眼归时,贱妾非
亲非故,难于相见。若躲躲藏藏,又殊属不便,故不得已而请归,乞老夫人谅之。」
  老夫人听了,忽沉吟半晌道:「我老身有一言,似乎合理,又似乎不合理;
似乎近情,又似乎不近情。欲与戴小姐言之,不知可容我启齿?」管小姐道:
「老夫人与贱妾恩犹母也,贱妾于老夫人义犹女也,有何不可言,还要下问?」
祖夫人道:「既如此,我就直说了,若不中听,戴小姐却休怪。昨县尊报小儿奉
旨归娶,想是小儿在京,尚不知管小姐之变,故有此请。明日归娶无人,察知其
事,小儿感管小姐情义之深,定有一番举动,不忍再娶。此虽酬知报德,理宜如
此。但长孙一脉,宗祧所系,终非了局,设或再娶。我想管小姐既托戴小姐以事
姑,戴小姐何不一发仗义,竟代管小姐以为妇。此虽老身舍不得戴小姐,而欲行
权。戴小姐若慨然从而行之,虽另是一局,然尚不出管小姐遗意也,不识戴小姐
以为何如?」
  管小姐听了,假吃惊道:「老夫人之言,果不近情,果不合理,毋怪乎老夫
人之不轻于言也。令郎榜眼,今非昔比,乃玉堂金马贵人也。奉旨归娶者,管侍
郎女也。纵管小姐有变,岂少公卿之女,怎能议及寒贱?」祖夫人道:「贤愚品
也,贵贱遇也,当取其实,不当循其名。即小儿之慕管小姐,亦慕其咏雪之长才,
答聘之佳咏,并御变之妙智,非慕其侍郎女也。我看戴小姐,赋窈窕之容,抱幽
贞之性,朱嫌其赤,粉压其白,诚绝代之佳人也。至于受死亡之托,而死不变心。
事疏远之人,而有知骨肉,虽古贤媛莫能过也。惜管小姐遭变,未接其芳香,而
今怏怏。然私心揣度,设或见之,则比于戴小姐不相上下。我不敢重死而轻生,
亦不敢贵名而贱实。戴小姐与管小姐周旋久,不识以老身之言为何如?」
  管小姐听了,嘻嘻笑道:「老夫人怎看得这等分明。且候令郎榜眼归时,迎
娶无人,再当别议,此时未免太早。」遂辞别而归。祖夫人知道,留她不住,惟
执手留连,再三订后会之期。正是:若信虚名最误人,但随两耳失精神。
  谁声谁色谁形影,明眼方才认得真。
  祖夫人送了戴小姐回去,且按下不题。
  却说卜成仁,自管小姐死后,便痴痴呆呆,见神见鬼。虽眼前不见管小公子
动作,还怕管侍郎回朝报仇。虽有信求父亲挽回,犹恐挽回不来,未免愁闷。再
不想到长孙肖连科中了,又殿了榜眼。忽然见报,直惊的一个小死。惊虽惊,却
还认他新中了,自然要在翰林做官。况他又是沧州人,定然要接母亲,不是还乡,
便是上任,再没个又到青田来的道理,略略放心。过了半月,早有人纷纷传说:
「奉旨归娶。」这一惊真要惊死。还恐传闻之信不确,因又来见县尊打听。
  李知县道:「怎么不确,本县已替他置了新屋,候他衣锦归娶。」卜成仁听
见是真,一发吓慌了。因问道:「他奉旨归娶,不知娶何人?」李知县道:「一
定是娶管小姐了。」卜成仁道:「管小姐已死,却娶何人?」李知县道:「若归
娶无人,只怕还要波及到贤契,贤契也要早为之计。」
  卜成仁已自惊慌不了,忽又听见说要波及到他,一发惊慌。早不觉屈了双膝,
跪在县尊面前,再三要求他救命。李知县忙扯起他来道:「本县向日因徇了贤契
之情,追出他的玉支玑来,得罪于他。如今匆匆置屋周旋,尚不知可能周旋得来,
所谓自救,尚且不暇,焉能又有余力庇及贤契。我且问贤契,向日上库的玉支玑,
贤契上价取出又作何用?」卜成仁道:「并未他用,原为长孙无忝转定下舍妹了。」
李知县道:「这又奇了,他既定了管小姐,为何又定你令妹?」
  卜成仁道:「有说也。只因治晚生要求管小姐,欲长孙无忝贪此弃彼,故以
此为香饵之钓。彼此说合,虽不啻再三,然俱非实情。」李知县道:「若果如此,
则贤契尚有一线可救。」卜成仁道:「有何可救?万望见教。」知县道:「他聘
令妹之事,昔日虽说是假,今日他一个榜眼,也不辱了你尚书的门楣,何不间认
了真,等他归娶之时,竟公然执聘请嫁与他。他见管小姐死了,或欣然愿娶,亦
未可知。嫁娶若成,则管小姐威逼之事,自不问了,岂非救你之一线。」卜成仁
道:「老父母之算,可谓妙矣。但虑长孙榜眼为人最重情义,况他与那管小姐的
情义又更重。他若知管小姐死了,定要为管小姐报仇,哪里便肯改娶。不知可还
有别策使他不追究,而竟娶则妙了?」
  李知县又沉吟半晌道:「既是这等说,我又有一法。我想他在京中,既请旨
归娶,自然不知管小姐之变。待他来娶之时,等我与管公子说知,央他不要说出
管小姐之死,竟将令妹充做管小姐,暗嫁与他。等成亲之后,再细细说明,那时
银河已渡,玄霜捣成,再愁他做甚。纵使有言,亦不为大害矣。」卜成仁听了,
大喜道:「此计妙甚。容归与舍妹言之,若舍妹允从,再来恳求老父母与管公子
去说。」说罢别去。正是:只知罪当死无辞,谁料团团都是疑。
  到得机关看破后,方知久已失便宜。
  卜成仁虽与县尊商量,要将妹子充做管小姐去嫁与长孙肖,是一条妙计。及
走到家里,要向妹子开口,又知妹子年纪虽小,却为人言语不苟。因向日骗他的
玉支玑诗去答聘,被他絮聒了一番,今日如何又去开口。若妹子不嫁他,明日长
孙肖归娶无人,追究起来,这一死何辞。
  无可奈何,只得先进来下一礼,求母亲郑氏道:「孩儿的死期将到了,母亲
知道么?」郑氏道:「我怎么不知,只是没甚救你。」卜成仁道:「母亲若肯救
孩儿,倒有一个妙法,只怕母亲不肯。」郑氏道:「痴儿子,怎说此呆话。你父
亲有几个儿子?若是有法救得你,便割我的肉,我也不惜。有甚妙法,可快快说
来。」卜成仁道:「管小姐被孩儿威逼死了,人人皆知。亏得府县畏父亲吏部之
威,不敢胡言乱语,故讨得暂时安静。不期管小姐许嫁的丈夫长孙肖,昔日是一
个寒儒,还欺他得下。谁知他连科中了鼎甲,做了榜眼。今又请了圣旨,来娶管
小姐,已出京在路。倘明日到了,访知管小姐是孩儿威逼死的,奏知朝延,则孩
儿这一死如何免得。」
  郑氏道:「我一个妇人,如何救你?你前日已写信去求父亲,难道父亲就没
个回信?」卜成仁道:「父亲不回信者,想也是没法。孩儿今日与李知县再三商
量,倒有一法在此。向日这长孙肖,孩儿因要夺他管小姐之婚,曾戏将妹子许嫁
与他,要他退了管小姐之婚让我,故求妹子做了一首玉支玑的诗答他。后来妹子
知道,为此诗与我争闹一场,此是母亲所知。在当日设计,原是耍他。就今日想
起来,管小姐又死了,他一个青年榜眼,才又高,人物又风流,不嫁他却嫁何人?
莫若将当日之假,竟认真了。等他来归娶,竟执了玉支玑之聘,请府县为媒,竟
嫁了去。以妹子的才美,怕他不喜?婚姻既成,一可以完妹子终身之事;二可以
救孩儿的性命。此虽两利之道,但恐妹妹性子有些高傲,恐以权变为嫌,不肯应
承,故孩儿特求母亲苦劝她一番,或者她才心肯。」
  郑氏听了大喜道:「此计甚妙!彼此有益,待我就去劝她。」遂不叫人去请,
竟自走到后楼来,寻见了红丝小姐,将卜成仁之言,细细说了一遍,道:「这一
事你若许了,一时就有三利,你哥哥威逼管小姐之罪,可以由此而免,一利也;
哥哥若免死,又可全了父亲的宗嗣,二利也;我儿你负此才美,得嫁这个风流榜
眼,也不枉了,三利也。以我算来,实实是好,不知你意下何如?」
  红丝小姐道:「若单论婚姻,只闻淑女君子求之,未闻畏诉讼逮狱,即轻身
而往者。若论保哥哥之性命,全卜氏之宗桃,虽死亦无不可,何敢争礼?但女子
三从,父在从父。今父命不知谓何?而为女子者,竟自适人,虽民间嫁娶,亦不
敢行,何况卿相之家乎!且于榜眼不榜眼,风流不风流,孩儿不问也,乞慈母谅
之。」
  郑氏见红丝小姐说得正大有理,无言可劝,只得又走了出来,说与卜成仁知
道。卜成仁听了,因跌脚道:「要等父命,这还好哩!听得人说,长孙肖已出京
多时了,只怕早晚就到。若再差人去请父命,只怕请得命来,我的性命已呜呼了!」
郑氏道:「你且不必着慌。你妹子虽然如此说,但我看她沉沉吟吟,也还不十分
固执。你且去料理管家之事,妹子待我再去劝他,或者肯了也不可知。」卜成仁
道:「母亲吩咐的是。孩儿且去外面打点,妹子之事,要在母亲身上。」
  遂走了出来,又去见李知县道:「舍妹之事,治晚生已曾说明了。只求老父
母到管家一言,倘能救得治晚生,自然重报,决不敢忘。」李知县道:「本县一
官,俱蒙尊公覆庇。贤契之事,即本县之事,敢不周旋,怎么说起报来。贤契且
请回,本县即刻就去见管公子,看他是何光景,再作道理。」只因这一去,有分
教:屏开双孔雀,褥隐两鸳鸯。
  不知后事如何?且看下回分解。
               第十八回
            管不闻婉转探才费小心
            卜红丝信笔题诗存大礼
  词曰:闻名不久,未识才真否。果是闺中八斗,结他做英皇偶。题诗信手,
聊免涂鸦出丑。识破珠玑琼玖,大礼如何敢苟。
              右调《少年游》
  不说李知县受卜成仁之托来见管公子。且说管雷,有人报知长孙肖中了榜眼,
奉旨归娶之事,大喜不胜。因暗暗着人到祖夫人处,请姐姐回家,与她商量道:
「姐姐诈死,外面人都信了。今先生奉旨归娶,将近到了。爹爹又封王未回,倘
有府县来问,却怎生答应?」管小姐道:「若竟说是死,恐别牵终幕,岂不有误?
若竟说是生,则生死至情,又无以见。吾弟且含糊于生死之间,看长孙作何情态。
倘责汝优柔不断,只以待父归为辞,便可掩饰。」管雷一一领受。
  正算计未了,忽报李知县来拜,管雷忙出来接见。方才坐定,李知县就先说
道:「今高亲长孙无忝,高揍巍科,奉旨归娶,贤契知道了么?」管雷道:「已
闻知了。」李知县道:「令先姐既遭此变,却将奈何?」管雷道:「实无可奈何。」
李知县道:「虽无可奈何,然此系奉旨之事,须先商量一法以待之,方可免临时
之误事。」管雷道:「家父奉王命而远出,治门生又年幼无知,实不知商量何事?
只合等长孙先生到日,他与治门生有师生之谊,于家姐有夫妇之论,家父又与他
有通家之好,此时当作何举动,他定有以教之,治门生实不能先打点于此时也。」
李知县道:「子候父命,固是正理。然尊大人(原书自此缺二页共三百六十字)
………
  卜存仁道:「管家的事,已说得明明白白了。但只要妹子乐从,便救了我的
性命,不知母亲曾又与她说通么?」郑氏道:「我已说过三、四次,她执定要待
父命,教我也无法奈何她。」卜成仁道:「若要待父命,不知父命几时来?莫说
他来寻我,便是我自家急,也要急杀了。」正在着急,忽父亲卜尚书有信寄到,
忙忙拆开看时,恰正是教女儿从权嫁与长孙榜眼之事。喜得卜成仁抓耳揉腮,不
知是处。郑氏听知,也自喜欢,因拿了卜尚书的书信来,与女儿看道:「这番没
得说了。」卜小姐看见书中说道:「既玉支玑有聘,答聘有诗,则婚姻定矣。」
又说道:「长孙榜眼青年才子,你若嫁得他,我心高兴。我已央大座师王相公为
媒,与彼说明矣。」
  卜小姐看完,沉吟半晌,方说道:「父既有命,母亲又再三教劝,事又与哥
哥相关,孩儿怎敢再辞,听其来娶可也。若先往管家与她弟为我弟,则恐涉嫌不
便。」卜成仁道:「她家公子才十二、三岁,有何嫌可涉,贤妹既允了,他明日
就要来接贤妹了。」红丝方无言语。正是:惜情争论恨沉吟,默默无言定遂心。
  谁说凑来人事巧,大都天意别高深。
  卜成仁见妹子允了,遂复来见李知县,央他请了管公子来,同回家去见妹子。
此时红丝小姐正在书楼上题咏陶情,忽卜成仁慢慢同管雷走到楼下,先见了郑氏,
便教侍妾报知小姐。红丝小姐见事已至此,不免要相见,叫侍妾请上来。卜成仁
遂与管雷上楼,管雷到得楼上,将红丝一看,只见:是花却不露花妖,秋水春山
别样娇。
  若就文心认君子,其中恰又逗桃夭。
  管雷看见卜小姐仪容秀美,竟与姐姐相似,心中又惊又喜,因上前施礼道:
「尊姐请坐,待愚弟拜见。」卜小姐道:「姊弟雁行,拜何敢当。」卜成仁道:
「只是常礼,长揖罢。」揖罢坐下,送茶。茶毕,管雷道:「长孙先生奉旨归娶
家姐,以完玉支玑聘定之盟。李父母久知家姐之玉支矾,已追出上库。又闻上价
赎出,转聘尊姐。总一玉支玑,故婉转屈尊姐以曲完三家之美,故愚弟敢越礼请
见。欲迎请尊姐至舍,早领教诲,使得习熟,庶免临时错乱。」
  卜小姐道:「愚姐闺中柔弱,足迹不逾阃外。今承父命,欲以卜家碧玉代周
南窈窕之庖,难免抱惭。明日鸠居鹊巢,非宜不类,尚望贤弟时为指点。」管雷
道:「前日长孙先生,以玉支现聘定家姐。家姐咏一诗以答其聘,自以为摹形寓
影,微有可观、不意复见了尊姐答聘之诗,出风入雅,真是后来居上,甚是抱惭。
几望飞恃闺席,以领香奁大教,却恨无由。今兄弟借此一脉,转得至前,真侥幸
也。」卜小姐道:「当时咏此,只因见了原韵精微,一时技痒。又因哥哥索和,
故一时续貂。原不知为答聘之用,又何知传到尊姐并贤弟之前,为大方贻笑。」
  管雷听罢,就走近书案前,翻她的笔墨观看。只见题花咏柳,赋物娱情,或
长篇并绝句,不一而足。因说道:「尊姐翰墨淋漓,真家姐闺中之良友也,可敬!
可敬!但愚弟不识进退,携得素扇一柄,欲求尊姐挥洒数行教训愚弟;不知允否?」
因向袖中取出一把金扇,放在案上,卜小姐道:「要题写何难,但恐不佳,贤弟
不要见笑。」一面说,一面磨起墨,遂信笔题一首道:春风不问是谁家,吹得桃
夭片片斜。
  幸喜支玑支得住,两花织做一枝花。
  管雷立在案旁,看见卜小姐落笔花妍,柳媚吐词,燕乳莺雏,不觉惊喜欲狂。
因称赞道:「真吾姐也,明日即当具香车奉迎,万望尊姐慨然。」卜小姐道:
「且到临时再看。」管雷遂辞了卜小姐,依旧同卜成仁出来。送到门前,卜成仁
又再三叮咛管雷择日来接。管雷应允,方才别了。
  回家入见管小姐,将相见之事说了,道:「这卜小姐,真又是一个才女了。」
管小姐道:「何以见得?」管雷道:「愚弟见她案头,笔墨纵横,吐谈风雅,不
问已知其为多才闺彦。但恐姐姐不信,故以扇索题。不得已,又露出窥见浅态,
未能使她笑愚弟无目。」管小姐道:「求她题扇,她曾题么?」管雷道,「她接
过扇子,也不问题,遂信笔写出一首七言绝句,竟将这一番举动曲曲道尽,却不
露一痕形迹,而又风雅特甚。」向袖中取出,递与管小姐道:「姐姐请看。」
  管小姐看了,不觉喜动颜色道:「风流香艳,实实可爱。吾弟赏鉴不差,须
速致其来,以鸣河洲之盛。」管雷道:「卜小姐不独才美堪怜,而一种幽贞性情
更可敬也。我看她嫁与长孙,虽承父命不敢推辞,但教她充作姐姐,这一段委曲,
未免近亵,似非所愿。明日请她,未必肯来,我们若逼请她来,虽若亲爱,实屈
辱之也。不知姐姐可能兔其屈辱,以昭亲爱?」
  管小姐道:「卜成仁逼妹代嫁者,是认我死,虑祸及于他。我今尚生,他原
无祸。他既无祸,则他妹之嫁,自有正途,何须借径,以损闺颜,但此时不便说
破。贤弟既欲全此女之贞,明日往迎,须隐隐约约微露其意,止其勿来可也。」
管雷道:「姐姐此论大妙,愚弟即如此行。」
  到了次日,遂不通知卜成仁,意自到卜尚书家来要求见。家人是公子吩咐下
的,也不说公子不在家,竟将管雷引了入去。走到中门,又叫管中门的仆妇引至
楼下,又叫管楼门的丫头禀知小姐,方才请管雷上楼去相见。相见过坐下,卜小
姐道:「贤弟今日之来,莫非接我到府上去么?只怕今日还不及。」管雷道:
「昨日愚弟妄想要接尊姐至舍者,以常人论也。及见尊姐,而知尊姐德性过于古
媛,才美高于今淑,行为闺范,止作女仪,非常人比也。归而思之,安敢献媚华
堂,而移花易柳,以辱春光。故愚弟今日之来,虽名为迎接,实欲暂停鸾凤,以
待百辆之迎,不知尊姐以为何如?」卜小姐道:「体贴至此,贤弟之情,可为深
至,感激不尽。但恐安坐不往,祸及家兄。倘伤手足,则争礼又属虚名,有所不
忍,故踌躇不决耳。」管雷道:「愚弟既不欲辱及尊姐,又安敢祸及尊兄,实有
所持,万万可以两全。故敢为尊姐作温椟之思,尊姐但请放心。」
  小姐听了,又惊又喜道:「贤弟说来,虽觉快畅。但不知就理,终怀疑虑。
贤弟何不明以告我?」管雷道:「此中就理,浅而易见,尊兄拿隐无伤,故敢请
命。尊姐若不深信,乞至舍一观,自然明白。若要此时明言,窃恐耳目漏泄,有
伤大事,实实不敢。」红丝见管雷说得侃侃,料不是谎,满心欢喜道:「贤弟既
有大力,覆庇愚兄妹之功多矣,感激,感激。」管雷说明,就辞去了。
  卜成仁闻知管雷来接,忙赶了来家,要撺掇妹子速去。不期来迟,管雷又去
了。因急急上楼,问小姐道:「管不闻既来接妹子,为何又独自先去了?」卜小
姐道:「他不是来接我,是来辞我,教我不消去了。他说:」自有妙法,可以保
全哥哥,决不至有祸。『所以自家去了。「
  卜成仁听了,连忙跌脚道:「管公子不肯接妹子去,反说这些好话,这事不
好了,是我的祸到了。」卜小姐道:「这是为何?他难道小小年纪,会捉弄人?」
卜成仁道:「妹妹你不知道。这管公子的姐姐,是我威逼死了。论起理来,原与
我是仇人,若是个奸狡的,不知几时把我告了。只因他年纪小,糊糊涂涂,又没
胆气,故隐忍至今。我只愁管恃郎回来,这一死难逃。只指望管侍郎死在海外,
便是我的造化。今不期添出个长孙榜眼来夹炒。多亏李县尊设此移花接木之计,
全我的生。管公子一时想不到,昨已应承了,来认做姐姐,愚兄一场大祸已可消
释。不知为甚,今日又变了卦。定有人点醒他知,要与姐姐报仇,故改口来回妹
子。妹子若不去,我自然是死了。」说罢,便哭将起来。
  卜小姐道:「哥哥不要哭。我看这管公子年纪虽小,说话却老成,决无报仇
之意。但我再三问他,他不肯直说,只教我到他家去一看便知。」卜成仁道:
「既教妹妹去看,妹妹何不为我的性命去看一看?」卜小姐道:「若论女子守身,
决无轻易出门之理。既哥哥如此慌张,只得蒙羞冒耻为哥哥走一遭。」只因这一
去,有分教:美应爱美,才自怜才。
  不知后事何如?且听下回分解。
               第十九回
            二小姐惊惊喜喜说幽心
            两尚书真真假假讨情面
  词曰:冷暖幽心俱悄悄,暗痛私疼,不许他人晓。一旦春花遇春草,自应细
细啼春鸟。只道相逢刚凑巧,台接衡连,情面轻轻讨。谁知都是没相干,空惹许
多烦与恼。
              右调《蝶恋花》
  话说红丝小姐,前因管雷止她不去,包管没祸。又说如不信,请至舍一看便
明。今又因哥哥卜成仁见她不到管家去代嫁,十分惊慌。因暗想道:「此事若管
雷之言果真,固可以全我婚姻之大礼。倘管雷之言涉谬,岂□□哥哥威逼之实。
何况管雷有请我至舍之言,何不借此去看个明白,也可放心。设或不然,当再作
区处。且此时往来,于婚礼无碍。」
  主意定了。又见卜成仁着急,遂许他一往。因差人知会管公子,竟悄悄的一
乘小轿,抬到管恃郎家来。此时管雷闻信,已与管小姐打点停当。见卜小姐到了,
接入后厅,方才请她下轿。早有许多恃妾,前前后后簇拥入去。入到深闺秘阁之
中,忽见又许多侍妾簇拥着一位小姐,在那里拱立相迎。
  卜小姐远远望见,吃了一惊,不知何人?困她心灵性慧,又有了管雷的前言,
忽悟到管小姐原来未死。因笑嘻嘻,就象认得的一般,忙趋上前说道:「姐姐游
戏入神,竟不顾愚人惊死那。」
  管小姐见卜小姐才会面,即参透其微,深服其颖悟敏捷。因笑答道:「虽是
一番游戏,只怕惊姐姐不动,何敢称神。」卜小姐道:「小妹传闻纵未惊死,今
日骤然识面,难道不要喜死么!」管小姐道:「深感姐姐今日见面之喜死,早救
了小妹未见面之想死,真侥幸也。」二人大喜,拱让入室,分宾主对拜。拜毕,
坐定,侍妾送上茶来。卜小姐早看见管小姐,生得:花样清癯柳样肥,裁云带月
凑腰围。
  慢言想象浑如渴,秀色餐来早不饥。
  管小姐也看明卜小姐,生得:莺般娇媚柳般妍,眉蹙堪增笑可怜。
  料想人间闺阁少,多应天上滴仙来。
  二人互看分明,各各爱慕不已。卜小姐先说道:「姐姐好作用耶。此虽家兄
愚不量力,妄作天姝之想,自作还应自受,然所受亦已苦矣。无论从前被吓几死
者数次,即至今尚惊魂未定,累小妹几几为受辱之事,而姐姐竟深闺享安贞之吉,
以待佳期,真好作用耶!敬服,敬服。」管小姐道:「此举虽小妹之过,然非此
则令兄之威势不可当,痴念不能止,故不得已而出。此空惊虚喝之罪,望姐姐恕
之。」卜小姐道:「家兄忧死,而忽然得生;小妹待辱而一朝获免,感激已自不
胜,何敢言罪?」
  管小姐道:「小妹自愧不能韬隐,浪得虚名,以招实祸。怎如姐姐秘窈窕于
河洲,潜幽贞于睢鸟。若非答聘玉支玑一咏流出,胡麻纵渔父能寻,亦不知桃源
深处,别有一天,已恨当面错过。今忽相逢,真梦想所不能到,何幸如之。」
  卜小姐道:「小妹原系无才,实非韫玉。即前玉支玑一咏,小妹只认做家庭
涂抹。谁知为家兄所卖,竟献之国士之前,又流入闺宗之目,愧且不知,又何知
其为答聘。后家兄获罪姐姐,自分必死。妄听人移花接木之谋,有求于小妹,说
出从前。小妹方知家兄暗以小妹为香饵,欲长孙吞小妹之钩,吐出姐姐,以遂其
虾膜之想。彼虽假途,实非真念,然小妹名节已被其丧尽矣。今闻长孙归娶,畏
祸本身,又欲执前之假,为今之真,以求苟免,竟不念小妹之名节为何物。及小
妹不从,又苦求父命来压,使小妹无可奈何,只得如落花飞絮而来,已摈飘泊不
能自主。不料姐姐安然无恙,又使小妹得以自主,不轻受辱,真快事也。」管小
姐道:「姐姐之快,以小妹尚存,于令兄无伤,嫁娶得以自主。敦知小妹既见姐
姐如影恋形,如声恋响,安忍再离。只恐又要生姐姐之不快,却将奈何?」小姐
道:「不快者,不快干矫强也。至于孤思依傍柔思,小妹株守香奁,无依无傍,
今幸逢姐姐,倘蒙不弃,常使相亲,则何快如之,姐姐为何反言?但恐花枝在前,
幽草不敢言芳。明月居上,疏星自难再照,不知姐姐将何以教我?」
  管小姐道:「玉支玑之聘,虽或真或假,出于人事。然玉支玑答聘之诗,或
有心或无心,则实有天意存焉。且闻英皇两帝女,共媲美于虞廷。甘糜二夫人,
实齐眉于先主。每每希心内美,千古无多。何幸屈指闺才,一时有两。况色香相
接,既得之比邻,且缘分有因,安忍失之当面。在小妹既不肯自让,在姐姐又何
必多谦。自是一天好事,不识尊意以为何如?」
  卜小姐道:「女子有家,谁人不愿。况良人又称国士,安肯自失。但恐长孙
借聘行聘,未必出于真诚。即家兄窃诗作答,不过行其诡诈,实于婚姻之礼不相
符合。况长孙奉旨归娶者姐姐也,小妹突出分奉箕帚,纵姐姐私僇木之量,置之
不校,在长孙未免赘疣相视,乌乎可也?」
  管小姐道:「长孙笃信人也。明知行聘是虚,独赖姐姐这一首答聘诗,死也
不敢还出,则其属意此诗可知也。既属意此诗,岂不愿意做诗之人。然而不敢明
言者,因先有小妹婚姻之约,不忍负心。又以姐姐门媚太高,不敢妄想。然揣度
其私心,则未有不展转反侧,而殷殷爱慕者。今尊公大宰,既肯认假以为真,则
长孙自将错以就错,而遂其心矣。姐姐何必相疑?」
  卜小姐道:「长孙若不嫌貌陋,姐姐又贤德相容,家父又喜牵丝幕,小妹何
人,敢过于推调。但思婚姻大礼,不宜苟且,以辱关睢之雅化,尚望姐姐为小妹
主持。」管小姐道:「姐姐赋姿既美且才,而德性又正静温和,若不弃嫌,小妹
愿结为姊妹,日相晤对,则平生之大快也。至于长孙归娶,誓必双飞双宿,决不
独自于归,有负此盟,天地不容盖载,不识姐姐以为何如?」卜小姐道:「蒙姐
姐以此垂怜,无论结义,直胜同胞矣。感激不尽,更有何言。」
  二人说得投机,俱各大喜。一面治酒款待,说说笑笑。不独管小姐留住不放,
就是卜小姐也不愿言归,一连住了三日。
  两小姐在闺中留恋一毫不觉,惟卜成仁不知何故,急得抓耳挠腮,叫侍妾来
探听。卜小姐打发回来,不容入去。卜成仁摸不着消息,更加着急。卜小姐此时
已与管小姐结成姊妹,二人俱是十八。管小姐长一月为姐,卜小姐小一月为妹。
  卜小姐见哥哥着急,因辞管小姐道:「小妹蒙姐姐真诚相待,一刻也不忍离。
但虑愚兄着急,只得要回去安慰他。」管小姐道:「贤妹回去安慰令兄,只宜力
保其无他,断不可说出愚姐不死,恐传闻于长孙之耳,不能察其真情。」卜小姐
道:「此意小妹晓得。」方才别去。正是:儿女天生多俏心,俏心能浅又能深。
  说来除了知音听,明月芦花没处寻。
  卜小姐回到家中,卜成仁来问。卜小姐安慰道:「此事委曲甚多,一时难言,
哥哥也不必细问。但一毫祸患,俱与哥哥无涉,哥哥只管放心,妹子可以力保。」
卜成仁道:「妹妹既肯力保,谅非骗我,我为兄的心已放下八、九。但不知长孙
榜眼归娶时,妹妹还是嫁他,还是不嫁他?」卜小姐道:「嫁也不可知,不嫁也
不可知,哥哥总不必问,只包管哥哥无祸便了。」卜成仁听见妹子说话朗烈,方
才欢喜去了。自此之后,连卜小姐也安心以待长孙肖归娶不题。
  却说管恃郎奉旨往海上封王,因争礼不屈,被留了八、九个月。后服其持正,
方优礼遣还。及归,海上又遭风涛之险,故往来将有年半,方回至京师复命。朝
廷嘉其有功,进升尚书。管灰思家之极,又闻知长孙肖中了榜眼,已奉旨归娶,
一发要回。因此告病,一连上了三疏,方准给假归程,俟病痊复任。
  管灰得了旨意,忙打点归程。满朝文武都与他欢喜。独有卜尚书有些着忙,
恐他归去,闻知女儿逼死之信,安肯甘休。与其后日挽回,不如今日相求。因盛
设酒筵,又说贺喜,又说送行,又请了王相公来相陪,就求他在中间说合,情愿
献金赎罪,只求恕他儿子卜成仁之死。
  不期管侍郎一到京,早有人报知他:「女儿为卜成仁威逼的死信。」虽不深
信,未免也吃一惊。及到衙门,家人报知:「是吓卜成仁之计,实实未死。」愈
服女儿之妙用。忽见卜尚书殷勤来请,知是为此;恐不应承,他急了又下毒手,
便欣然而往。宾主相见过,又请王相公来相见。相见毕,略叙几句闲文,就拱请
上席,欢然而饮。
  饮至换席,王相公方邀了管尚书到一间书房中,悄悄说道:「今日卜冢宰之
席,虽为老先生贺喜荣归,然实有一件万不得已之苦情,要恳求老先生开恩赦罪,
情愿以千金为酬,自不敢说,故托学生代为请命。不识老先生可肯念同列台衡,
再推薄分,宽容一线否?」
  管尚书假意惊讶道:「不知何事这等要紧?且先求教,方可酌议。」王相公
道:「卜冢宰令郎卜成仁,一向慕令爱窈窕贤淑,再三为荇菜之求,此老先生所
知也。不幸为三诗所误,自求不遂,转成就了敝门人长孙肖之婚。他心不服,往
往多方苦求,虽说有之,然尊府之闺阁深沉,揆情度理亦不过骄横于外,实不能
亲入于内,而妄加荼毒也。后来令掌珠不知为着何事,遂猜为威逼而然。若果然
威逼,令公子虽然年少,未必无言,却从无片纸到县存案,而道路之口,却轰传
不能禁止。卜冢宰恐老先生归时,误听以为实,归罪其令郎,私心甚惧,故惜杯
酒陈情,求老先生细细加察。倘注误中有一线可原,欲求老先生念其独子之苦,
曲赦其辜,则感恩不浅矣。」
  管尚书听了,故作沉吟道:「原来家庭又有此变,虽弱女遭祸,未免痛心。
然死者不能复生,即沥血申冤,亦于死者无益。况卜老先生与晚生有同官之雅,
何敢以我之痛心,复为彼之痛心。今蒙老太师赐教,即情罪真确,亦不敢复较矣。」
  此时,卜尚书正在房外窃听,听见管尚书说得慷慨,满心欢喜。忙走进来,
叫人铺下红毡,深深向管尚书拜谢道:「多蒙开赦小儿,此恩此德,天高地厚矣。」
管尚书忙忙答礼道:「女儿一死,其事甚小,怎敢劳老先生如此屈体?」卜尚书
道:「义有所感,礼自生焉。恩不能忘,报所必至。王老太师所云:」千金为寿。
『即当奉上,决不食言。但只是还有一事奉求。「管尚书道:」小女之死生,非
货利之可赎,厚惠何敢当?但不知有何事见教?「
  卜尚书道:「老先生高怀智识,看破一切,故于事作特达之观。但恐长孙榜
眼,少年情重,未免苛求。学生已恳之王太师,以师生之谊,再三嘱托矣。倘儡
块消之不尽,尚望老先生推天地之量,广日月之仁,再为一解,则小儿之生,实
洪恩再造矣。」管尚书道:「学生既相忘于无言,谅长孙无忝亦未必多口,老冢
宰请放心。」卜尚书听了大喜,谢了又谢。因复请上席,席终散去。
  卜尚书暗暗送了千金与管尚书,管尚书登时退还,哪里肯受。卜尚书见管尚
书不受,疑惑起来,复央王阁老来见管尚书,说道:「卜公一芹,者先生拒而不
纳,莫非有他意么?」管尚书道:「既蒙老太师赐教,怎敢复有他意。但思小女
薄有权术,以卜公子之粗豪,未必能制小女于死命,其中只怕尚有可笑。容晚生
回去,同贵门生回复了归娶之旨,则老太师自然明白矣。」
  王相公大惊道:「令爱之变,血衣、血刃皆有人见,相传确矣,安有他疑?」
管尚书道:「若是是真,晚生亦安于命,必不二、三。求老师慨谕卜冢宰,万无
多虑。」王相公见管尚书说得斩截,方才半信半疑的去报知卜冢宰不题。正是:
耳闻眼见皆云确,怎敢轻言不是真。
  到得双双归娶后,方才巧妙说佳人。
  管尚书回复了王相公,在京无事,方才遣牌而归。按下不题。
  却说长孙肖奉旨归娶,知管小姐为卜成仁威逼而死,痛恨不胜。只待归娶无
人,便好上疏请命,将卜成仁抵偿。又虑着:「离家日久,管小姐又死,母亲无
人料理,不知安与不安?」在路上思想一回,悲痛一回,十分不快。又虑着:
「原系贫居茅檐草舍,圣旨到了,无处供奉,衙役人等,无处安顿。」甚是踌躇。
  将近青田,将圣旨并从人仪仗,俱安在三十里外一个馆驿中。先自便服私行
到家,来见母亲。只愁:「母亲饥寒消瘦。」心下惶惶。
  不期一跨到门,早有管家的老仆接着。及走入内室,只见:母亲服饰华美,
颜色丰腴,倍于往日。又有管家仆妇随侍,满心欢喜。俯拜伏于地道:「儿不孝,
弃亲远游,一时功名牵绊,不敢急归,所赖者媳妇管小姐,曾应承代养,稍稍放
心。后闻其遭变,只虑母亲凄凉消瘦,日夜优心。今见母亲安康如故,真感天不
尽,但不知是谁供给?」
  祖夫人忙挽他起来道:「闻你已继书香,我心甚喜,不觉前愁尽释。你若问
起是谁供给——?」因啼嘘位下道:「好个贤孝媳妇,只恨你我没福消受,致她
守你之贞节,罹卜成仁之惨祸。她在日殷勤供给,还说:」图后来相见。『最痛
心者,她杀身不顾,尚托她结义的姊妹来代她奉养我。我儿你细想一想,从古以
来,曾有几个如此贤孝的媳妇,叫我如何思想得了?「说罢,不觉泪下如雨。
  长孙肖听了,早一交跌倒在地,哀哀大哭道:「管小姐!管小姐!怎生我长
孙肖面上,用情如此之深,叫我杀身也难报你万分之一。」祖夫人忙叫仆妇扶起,
再三宽慰道:「死也不能复生,哭之何益。但你既已侥幸,惟有为她报此深仇,
方可少申一念。」长孙肖道:「报仇之事,自不待言。但此仇切齿,即将卜贼断
首刳心,亦不能消其毫毛。」因问:「管小姐灵柩,不知已葬,还是在家。」祖
夫人道:「不闻出葬,想是在家。」长孙肖听了,遂对母亲道:「祭尊之礼,一
时等不得,孩儿且去抚棺先拜一拜,少展悲哀。」
  遂忙忙走到管家来,早有人报知管雷。管雷忙出来接着,就要请他拜见。长
孙肖忙摇手道:「且慢。可先引我到灵柩前一拜。」管雷此时已受了管小姐之戒,
不许说破。遂不推辞,竟引他到停棺的小厅上来。
  长孙肖一进厅门,早望见一棺在上,旁列血衣血刃,不觉伤心。遂拜伏棺前,
大声痛哭道:「小姐呀!小姐呀!你一个千秋才美淑人,何为我长孙肖一贫寒不
肖,竟轻身不顾至此耶?此恩此情,虽粉身碎骨,不能补报。今惟有手诛卜贼,
以展血诚。终身不娶,以明无负,要再返魂,实无计耳。」一回诉位,一回哀号,
只哭得天惨惨,日阴阴。只因这一哭,有分教:再续鸾胶,重开笑口。
  不知后来如何?且听下回分解。
               第二十回
             乍相见未说破犹自疑
             大团圆看分明方知巧
  词曰:口口声声道无恙。事在嫌疑,怎教人心放。百算惟思消死恨,何曾再
想生模样。报道门前迎百辆,柳度花倩,有女谁承望。相逢原是旧新人,惊喜满
堂真快畅。
              右调《蝶恋花》
  话说长孙肖痛哭不已,管雷再三劝解,方才拭泪而起。因请到书厅上,铺下
红毡,要以师生拜见。长孙肖复堕泪说道:「当日婚姻之事,虽有玉支玑定盟,
却尚未实结,而尊舅又正执经问难,故师生道严,婚姻礼略。今弟已侥幸科名,
不能复为尊舅商量笔墨。况令先姐又为我捐生。我又奉旨归娶,则师生之情可以
少谢,而婚姻之痛,正尔伤心,安可不笃郎舅之好,以慰九泉。若据青毡之席,
而妄自尊大,断断不可。」管雷苦苦敦请,而长孙毕竟不从,竞对拜了四拜,方
才坐下。
  长孙肖道:「我长孙肖,一贫困寒儒,蒙尊公岳父与令先姐文字相知,便慨
留入幕,此千古特达之知己也。实指望博得一第,以谢青眼。奈何才入凤池,而
鸳帏已成穗帐。虽号天泣地,无济于生。即剖腹屠肠,亦何所补。惟今之计,惟
有断贼首,以报深仇,誓鳏居以示不背而已。」管雷道:「世事变幻不常,认真
不得。尊师何为出此决绝之言耶?况今奉旨归娶,岂可不娶而违旨?」长孙肖道:
「请旨归娶者,欲完玉支玑之盟。今支玑空设,而织女无人,将谁娶也?」
  管雷道:「闻卜小姐亦有玉支玑之约,何不移彼作此,或亦权变之一方也?」
长孙肖道:「生者若移,死者何辜。世纵无常,我心不易。尊舅知我,何故不谅
也?」管雷道:「门生小于,怎敢苦劝尊师。昨县中来报说:」家父还朝,进给
尚书。请假归里,已蒙怜准。『只怕归期不远,侯家父归时,自别有商酌。「长
孙肖道:」既泰山锦旋,自当恭候,以听指挥。「管雷欲款留再坐。长孙肖道:」
刚到即来,老母温情尚未少致,焉敢久留。「遂别了回家。
  祖夫人道:「县中李父母已来两次了。」长孙肖道:「他来作甚么?莫非又
来追我的玉支玑。」祖夫人因道:「他买了新屋在大街上,门前竖立旗杆,堂上
悬了新匾,十分华丽,屡屡要请我去居住。我因你未回来,故不肯去。今日连来,
想又是为此。」
  正说不了,老仆又来报道:「县里李太爷轿子歇在林外,已步行到堂,要求
老爷一见。」长孙肖吩咐道:「你可回复说,老爷私行回家,衣冠俱在后面,便
服不便相见,太爷请回,容明日到县相见罢。」
  老仆出去回复,又进来说道:「太爷说,老爷上台,何须衣冠,只求赐一见,
便沐洪恩矣。」长孙肖恐过于矫抗,因走出来。李知县看见,忙忙呈上手本,就
当堂一跪。长孙肖忙挽起道:「老父母旧识,治生新进,怎么行起客套礼来了。」
李知县道:「老大人乃玉堂大贵,知县风尘下吏,礼宜如此,非过也。」彼此谦
让了半晌,方宾主坐下。
  李知县道:「知县俗吏,有眼不识泰山,向多得罪,统祈海量包容。」长孙
肖道:「往事口角不逊,彼此俱罢,不必提了。但闻老父母为治生新设一第,华
丽异常。治生寒儒新进,价尚无偿,如何敢居?有辜高义,却将奈何?」李知县
道:「富贵行乎富贵。圣人之训,夫岂不义。若名高金榜,而身处草茅,未免有
辱朝廷。知县仰体台意,因先治一居。明日圣旨到了,方有供奉之所。衣冠往来,
方有晋接之地。乞老大人俯鉴微诚,移居于内,庶于礼体相宜。若虑伤廉,从容
给价可也。」长孙肖本不欲居,被李知县半情半理,说得痛快,又因草屋往来,
实是不便,只得欣然笑纳了。正是:行藏不必苦安排,春到枝头花自开。
  我本无心求富贵,谁知富贵逼人来。
  李知县见长孙肖肯移住新居,前结已解,方放心回县不题。
  却说长孙肖既有了新居,请祖夫人移入居住。一面迎请圣旨,并人役一同到
家。
  原来,强之良自报信之后,见长孙肖认作故旧,相待甚优,便追随不去,跟
了回来。一路上,闻知长孙肖声声只要报卜成仁之仇,料想卜成仁必定着忙,因
思乘机诈他一块用用。一到青田县,就来见卜成仁。
  卜成仁一见,就埋怨他道:「好人耶!今日也叫我:」呆着脸法强她。『明
日也叫我:「大着胆去追她。』直叫我将管小姐威逼死了,你却逃走的无影无踪,
叫我一个当灾。幸亏得管公子年纪小,不晓得告人,故得挨延这条性命在此。今
不幸,长孙肖中了榜眼,来复仇了。管侍郎又升了尚书,来索命了。还亏得近日
家父有信来,叫我将舍妹玉支玑的婚姻来和他好。此事已央王相公说过了,尚不
知何如?你今日忽然到来,莫非害我不尽情,又要来加害么?」
  强之良听了,叹气道:「好人难做,冤屈死人。小弟劝你去亲近管小姐,原
是一片美情。不料管小姐性烈如此,竞弄出这场大祸来。我想管小姐死了,惟有
长孙肖一人,怀恨最深,故赶进去寻他挽回。不期他恰恰又高中了。他又十分念
旧,留我住下,一刻不离。因此,乘机每每将令妹的婚姻挑逗他。恰喜尊公又央
王相公也将此婚来说,已说得有几分就绪。我恐怕明日事成,要寻原媒,一时无
人,故又随他回来。本是一团好意,你为何反埋怨我。你既埋怨我,我只得去了。
明日要成此婚姻,撮合无人,休要见怪。」就起身要走。
  卜成仁听见强之良说出他是原媒,因回喷作喜,慌忙留住道:「埋怨你,正
是盼望你不来,你为何就认真起来?长孙榜眼既待你甚厚,这桩事全赖于你。若
周全成了此事,免了我威逼之罪,我当重重相谢。」强之良道:「谁要你谢。只
要你认我是个始终为朋友的好人。」卜成仁道:「多感!多感!」正是:小人灾
祸暗中挑,灾祸挑成只一逃。
  背地说人言带剑,当前依旧笑藏刀。
  卜成仁与强之良以小人而弄小人,按下不题。
  且说长孙肖奉旨归娶,虽知管小姐死了,无人可娶。欲要上疏,说:「管小
姐是卜成仁威逼死了。」无奈管小姐死时,管公子不曾出得纸笔到府县,一时无
据,又不敢劈空上疏。欲要听信人言:「移花接木,将卜小姐充作管小姐娶了,
以完玉支玑一段归娶的公案。」却念管小姐情深义重,一旦死了,又娶别人,于
心又万万不忍。欲要一味拒绝,又因王相公临出京时,再三嘱托,难以回复,只
得与祖夫人商量。
  祖夫人道:「管小姐为你而死,你若守她之义,终身不娶,我也不强你。你
若念及宗祧,终不免要娶。我心上有一淑女,虽不是管小姐,却与管小姐一样。
我为母的主张,定要娶她,却不许你更娶她人。」长孙肖道:「此女却是何人?」
祖夫人道:「此女姓戴,就是管小姐结义的姐妹。此女贤不过,孝不过,又才美
不过,真淑女也。」
  长孙肖道:「此女缘何得知?」祖夫人道:「此女因管小姐临死托她来看我,
她不负所托,闻我有病,竞亲身来侍奉。寒即添衣,饿即劝饭,又善于劝慰,使
我愁见之欢然,闷见之释然,故我近来形神安泰,皆此女之功也。娶妇不娶此女,
更娶何人?」长孙肖道:「此女既来,如何不见?」祖夫人道:「此女当我凄凉
愁若之时,朝夕不离。直到闻你中了鼎甲,见我心欢悦,方才辞去。自彼辞去,
令我心中快快,如有所失,真淑女也。」
  长孙肖听了想道:「管小姐才美贤淑,已不必言矣。即卜小姐支矶一咏,儒
雅风流,睹其诗,如见其人,自应窈窕。二女一死一生,已难为情。今又添一未
经择婿,先得治心之戴小姐,一发乱人肠肚。」
  长孙肖正踌躇不定,忽报:「管尚书驰驿还乡,已到家矣。」慌忙冠带,打
执事往拜。才到门落轿,早有一个家人低低禀道:「今日乃老爷荣归吉日,求姑
爷万万不可说出小姐之死,伤老爷之心,犯老爷之忌。」长孙肖正打帐进见,痛
哭一场,以诉衷曲。忽见家人传示,只得含屈,强作欢额。
  才上月台,管尚书早迎出厅门,笑嘻嘻说道:「无忝一飞冲天,一鸣惊人,
在此得意之际,可还思量及我与小女昔日之赏鉴私?」长孙肖道:「小婿贫困无
聊,多蒙岳父大人并令爱小姐破格垂青,多方提拔,较之天地父母,更知亲切。
自违隔至今,魂梦未尝少忘。今幸叨一第,止思承欢报德。但恨——」才说出
「但恨」二字,管尚书即摇手止住道:「前程锦片,有何可恨?」长孙肖遂不敢
再言。因步趋于管尚书之后,引入厅中,以翁婿之礼,拜了四拜。拜毕,侍坐于
旁。
  管尚书道:「老夫归询:」令堂亲母康健安泰。『则贤婿所请归省之旨,可
以报命矣。至于归娶之事,贤婿抵家久矣,为何尚不料理?未免怠慢。若不曾请
旨,怠慢无妨。今既请旨,却是怠慢不得。「长孙肖道:」小婿怎敢怠慢,但事
无头绪,一时不便举行,还要恳求岳父大人指教。「管尚书道:」明明之事,怎
无头绪?我见贤婿所上之疏,内称玉支玑有聘,乞恩归娶,只消问玉支玑所聘何
人?行了大礼去娶就是了。明明之事,怎无头绪?「
  长孙肖道:「玉支玑之聘,固然尚在。只因昔是今非,其中有变,故不敢妄
动。」管尚书道:「贤婿初入仕途,尚不知朝廷礼法,大凡事涉朝廷,便揣摹不
得。纵使明知,亦须遵行有据,方可回旨。贤婿既奏过玉支玑有聘,可速照聘去
娶。倘其有变,亦必俟其报明致变之由,然后可以据实回奏。若不一一奉行,而
即思以传闻复命,便是违旨,便是欺君,断乎不可。」
  长孙肖听了,吃惊道:「原来如此。既是如此,且待小婿行过大礼,再求岳
父指教。」管尚书道:「贤婿所定之玉支玑,小女受了。小女咏玉支玑之诗,以
为答聘,贤婿收了。贤婿行礼来娶,不待言矣。但老夫行后,又闻:」贤婿于卜
冢宰之令爱亦有玉支玑之聘。卜小姐于贤婿亦有玉支玑之咏以答聘。『此事果有
么?「长孙肖道:」此事虽有,却是卜成仁欺诈小婿。小婿游戏应之,彼此俱非
实情,如何当得实事?「
  管尚书道:「即行聘有物,答聘有诗,昔虽欺诈游戏,今则已成实事。贤婿
或隐蔽而不举行,倘卜老指聘陈情,则贤婿未免有违旨欺君之罪,呜呼可也!」
长孙肖听了,默默无语。管尚书道:「贤婿不必沉吟,此乃奉旨之事,一痕也差
池不得。贤婿有何隐情,不妨直说,好作商量。」长孙肖道:「才美千秋所重,
令爱小姐才美举国所知,姑且勿论。即卜小姐答聘一诗,风流大雅,实不易得,
小婿虽愚,安能不幕。在卜子当时实实是假,今日去假成真,自是快事。但回思
及令爱小姐,一番桃花潭水之情,今一旦据鹊巢而独拥雎鸠,则其负心为何如,
故宁甘伏违旨之罪,而不欲抱负心之愧,故低徊惆怅耳。」
  管尚书听了,大笑道:「贤婿差矣。从来闺淑不妨有二。况小女又不嫉不妨,
何为负心,有甚愧抱?苦苦推辞,可谓过情矣。贤婿且速归,行礼事已定矣。毋
容再议。」
  长孙肖见管尚书说到此际,词语俱厉,不敢复辩。只得说道:「此俱奉岳父
大人之命。但小婿还有隐情禀知岳父大人,上求裁度。」管尚书道:「更有何事?」
长孙肖道:「小婿未归未第之前,老母忧疑成病,赖一戴女推令爱小姐亲爱之情,
殷勤慰藉,方保无虞。今老母感之不尽,又称其才美贤孝,欲小婿娶之为妇。今
若单守岳父门楣,老母自然无说。若傍兼卜氏而不及戴,未免违母亲之命,罪当
何如?还求岳父教之。」
  管尚书道:「令堂之议,虽感深习熟,别具思慈,然私也。今日之娶,是奉
圣旨,公也。安可以私而废公。倘亲母必不忘情,娶后再娶可也。」长孙肖听了,
心服其处分之妙。遂连连打恭称谢而出。正是:处事虽兼情与理,审时先要别公
私。
  情理公私都虑到,自然半点不差池。
  长孙肖辞了回家,将管尚书的前言细细与母亲说知。祖夫人见管尚书论得公
私有理,只得听从。独有长孙肖心下疑惑,暗想道:「管小姐既死,他竞不提起,
莫非受了卜尚书嘱托,要我行了卜家的大礼,然后推辞?」然事已讲定,无可奈
何。只得备了两副大礼,择个吉日,一副托李知县为媒,送到管尚书家来。一副
仍央强之良原媒,送到卜尚书家来。
  卜成仁见长孙榜眼行大礼来,喜得只是打跌。强之良再三邀功求贿赂,卜成
仁一一奉承。这边李知县身虽为媒,押礼送到管尚书家来,心下还暗打帐着:
「他决然不受,别有一番议论。」不期礼送到,管尚书竞相见款留,欢然受了,
一字也不说甚。
  李知县回来,复了长孙肖之命。各各怀抱鬼胎,不知是个甚么意思?长孙肖
又想道:「他受了大礼,却将甚人嫁我?莫非到临娶时方退?」再猜不出。
  及到了亲迎这日,大开喜筵,遍请合邑乡绅。众乡绅见他少年鼎甲,谁不亲
来奉承?贺礼缤纷于道。到了黄昏,长孙肖身穿翰林吉服,簪花挂红,亲骑一匹
骏马,旌旗满道,灯火分行,竹箫鼓乐前后簇拥,来到管尚书家亲迎。既到了门
前,心下还鹘鹘突突的恐有变封卦。
  不期,候不多时,早有一位新人上轿,管雷骑马在后面送嫁。长孙肖见了,
又惊又喜,暗想道:「此却是谁?莫非叫人代替?前闻要卜小姐移花接木,今卜
小姐已自于归,岂复代人?」推测不出。须臾到了,吩咐:「稍停。」另是一番
旌旗灯火,笙箫鼓乐复到卜尚书家亲迎。
  候不多时,郑夫人打发了卜小姐上轿。卜成仁见光景有几分无恙,便欢欢喜
喜,也骑马跟在妹子轿后送嫁。
  须臾到了,长孙肖方命:「两轿分左右,一齐抬入后堂。」赶出众人,开了
轿门,令各家的侍妾挽扶出来,簇拥上堂。此时堂上灯烛辉煌,香烟馥郁。
  长孙肖先自拜过了天地,然后自居于中,请管小姐居左,卜小姐居右,三人
交拜,以成夫妇之礼。拜毕,复令侍妾挽扶,拥入洞房,然后揭去盖头,觌面相
见,同饮合卺之礼。长孙肖偷眼将二小姐一看,一个袅袅婷婷,比花解语,一个
温温软软,似玉生香。真是天仙一对,神女一双,不胜大喜,大家同饮。
  不过数怀,长孙肖怀疑不解,便忍不住,遂开口问管小姐道:「合邑之人皆
传夫人为卜舅所逼,已遭大变,为何安然无恙也?」管小姐全不作儿女之态,竞
朗然应道:「贱妾既受君子之聘,苹蘩是任,安敢轻生。相传之变,不过借此以
惊蜂蝶耳!有何大害,至于杀身?」
  长孙肖听了,直喜得眼跃眉扬,鼓舞称快道:「夫人好妙用耶!不独惊杀卜
舅,凡相识妾友无不惊杀也!」又问管小姐道:「夫人既无恙,老母抱病,所托
看视老母之戴女,又未知是何人?」管小姐道:「戴女即妾也。恐露妾机,故假
托姓名耳。」长孙肖听了,不胜羡叹道:「一缘才定,就劳如此用心,真令人感
激不尽。」此时祖夫人,因寡居吉日不便相见。长孙肖恐其挂念,忙命一侍妾入
内报知。
  然后又问卜小姐道:「玉支玑之聘,原属令兄之虚假,彼时寒儒,焉敢过望。
不意天原有在,得蒙夫人答聘之诗,始知有美,不能无思。今忽借假成真,真出
望外。」卜小姐道:「贱妾弱女,严父在京,亲母见背,从来户外不窥,安知吉
士。惟猎诗书,用代针线,不意为兄所愚,妾题以涉多露。后又急望保全,假父
命逼亲,不能自主。幸赖青眉贤姐,扶持闺体,补遣妄还。又蒙君子高义,百辆
同迎,使贱妾今日娥眉不屈。庶异日箕帚无惭,诚不幸中之大幸也。」于是一夫
二妇,金玉相辉,左眉右髻,应接不暇。闺房乐事,于兹占尽矣。
  到次日,传出管小姐是捉弄卜公子,原未曾死。合邑人闻知,无不称奇称快。
将一个卜公子几乎气死,受了多少惊慌恐张,都是虚的。李知县也自笑:「被她
耍了。怪道管公子不出一词。」强之良也自追悔,空逃走了一番。报到京中,不
独卜尚书称快,连王相公也惊讶以为奇。
  长孙肖因宜家得意,只在家留过了年余,方进京复命。后来,无风无浪,也
真做到侍郎。两夫人各生一子,俱成伟器。管尚书从此告病不出,教子管雷,也
登了科甲。管尚书因儿女婚嫁毕,遂一意辟谷。虽不逃命,也能得其遗意,已登
了上寿。后人览史,因题诗赞之道:绝代佳人信有之,难于同地更同时。
  一朝才美相逢巧,敢夸千秋闺阁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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