玉楼春(全)
第一回 小孟尝诗酒订盟 大奸雄睚眦中祸
诗曰:
古人形似兽,皆有大圣德。
今人面似人,兽心不可测。
虽笑未必和,虽哭未必戚。
但结口头交,腹里生荆棘。
话说大唐代宗年间,都城三百里外,有个集贤村月浦桥,住一位官人,姓邵名玉,号卞嘉,取卞和璧献之义。父拜铨部少宰,母封二品夫人,垂髫入泮,椿萱并凋。十五岁上娶了太史方定隆小姐为妻,十六岁便生一位男子。是五月端午日生的,因天中节日,取名天节。只是关煞太重,艰于抚养,为此将他穿了两耳,戴了金环,这都不在话下。
单提邵卞嘉,虽是书香世泽之家,却淡于功名二字,好的是歌词咏诗,嘲风咏月,慕的是齐孟尝。当时一流人物,侠气干宵。所以座客常满,樽酒不空,西秦东鲁,北晋南吴,声气嘤鸣的何止千百。因此人号他叫做小孟尝。
一日,正值二月念五日。东京风俗,这一日不分男女,俱在郊外踏青游戏,名叫扑蝶会。邵卞嘉就吩咐苍头预备酒席,往郊外先占一块有趣有景的山场,邀了二、三个名妓,同几位诗酒朋友,车马纷纷,前去游乐。正所谓:
花笑春风,驾啼丽日。
这些男女,老的、少的、俏的、俊的、浓妆的、淡抹的、携手的、并肩的,络绎不绝。邵家占了一块地方,才铺毡席地,未及把盏,只见家里一个门役匆匆来禀,说有一个远客拜访,是个应科生员,河北人氏,必要面会。将名帖呈上,上写通家盟弟卢杞拜。那邵卞嘉是好客的人,见说远客相访,就吩咐门役发轿去请卢相公到此相会。门役道:“卢相公现在山中伺候。”卞嘉随唤两个书童同门役,立邀卢相公相见。
原来这卢杞是一个极奸狠的心肠,最可憎的相貌,只有二尺七、八寸长的身材,脸如炭黑,左半边却又生得古怪,浑如青靛,染成黄髯数茎,却似铁丝出地;黑麻满面,却如羊肚朝天。请到面时,但见:
头戴凌云巾,黄多皂少;身穿布道袍,挖旧填新;两只酱色袜,头穿底落;一双半红鞋,跟倒墙歪。不是武大郎重生,今日定是柳树精下凡尘。
当下卢杞行到跟前,童子报说:“卢相公请到”。说尚未完,早已笑倒半边。
这些家人、朋友见了这个鬼脸,个个笑得两眼没缝,连邵卞嘉没法起来,也忍不住的笑,一时打恭作揖,晋接的礼仪都弄不出来。揖罢站立,个个扯唇口笑个不住,卢杞已觉没趣。邵卞嘉没法,只得吩咐家人暖酒入席。当下团团围坐。三杯已毕,卞嘉命斟大觞,首恳卢杞行令。卢杞推辞年幼,转求别送。
才开得口,引动众人又要发笑起来。那对面坐的就是闻子先,他便欠身说道:“既卢盟兄不肯赐教了,小弟忝在痴长,只得僭了先。”竟接这杯酒在面前说道:“今日良辰胜景,诸贤相集,此会不亚兰亭,大家俱要赋诗饮酒,极欢而止。”
众人齐道:“遵教,遵教。”闻子先道:“今日八客相叙,限定八个诗题,四个七言绝、四个七言律,拈阉咏句。是何八题?
蝉琴、蝶拍、鱼梭、燕剪,是七言律;
茉莉花、蜜萱花、海棠花、水仙花,是七言绝。
先将各题书成八纸摺好,盖于空盒内,捱次送去,酒到,拈开绝句律诗,随意赋就。举杯时,对席按板,连通三板,诗不成者,左右各罚一大杯;四板不就,罚二杯;五板不完,罚三杯;六板不完,左右罚五杯;合滞株连俱罚三杯。本身出席供役。“宣令已罢,当下首座的叫做张愚谷,所作虽不济,却也弄得将就的。
他手拈一纸,是茉莉花韵分香字,酒到时,口占一绝云:
清芬堪伴幽北凉,送得薰风满院香。
来自越裳移种后,六宫争秘绿云傍。
闻于先道:“诗虽平常,却成得迅速,姑免罚。第二就是自家了。”张愚谷便把酒送到闻子先面前。他也拈来,却是蜜萱花韵分风字,遂口占一绝云:
迎秋沾露绽金钟,翠带轻飘怯面风。
香远北堂逾暗射,自消忧字在胸中。
诸友俱拍手称赞道:“妙句,妙句,毕竟是作家不同。”闻子先谦说不敢。
第三就是妓女刘晓霞。闻子先送酒过去,她拈得蝉琴韵分藏字,使口占一律云:
槐阴冉冉覆匡床,一曲幽然奏峄阳。
闻向风调松泠泠,清逾泉响石浪浪。
先时预报商音动,应律徐看漱气翔。
莫道无弦偏有韵,广陵终在奕中藏。
吟罢,众皆称妙。
第四就是卞嘉。他拈得是燕剪韵分依字,亦遂吟一律云:
差池两羽弄春晖,恋社还寻旧字归。
贴水掠来疑裁绢,入云裁去欲成衣。
帘前双股开还合,袷后友输是也非。
可恨离肠揉不断,落花飞去总依依。
赋毕,众皆称赞好捷才。
第五就是妓女蒋兰仙,也赋一律,题是鱼梭韵分哦字:
池边公子柳中过,池内文人学掷梭。
动处穿萍疑织浪,静时依落亦纵波。
临渊羡处空惆怅,戴月归来费揣摩。
只有幼与愚齿折,误听泼利罢吟哦。
吟罢,各席称好。
第六是王子隽,拈题是蝶拍韵得春字,即吟一律:
翩翩两翅粉光匀,歌舞场中度此身。
声到慢时应赴节,缨从拂处若含颦。
有时停板风前待,何处当筵草际寻。
试约周郎与同梦,花房柳幕各生春。
吟罢,众人称道佳作,佳作,风流恰与晓娘、兰娘鼎足而峙。
那第七位是妓女秋翠。王子隽送酒过去,秋娘接了,拈题得海棠花韵是中字,即赋一绝云:
莫姺无香犹有痕,须知有韵在园中。
太真妃子三杯后,衬此娇枝两颊红。
吟罢,连忙把酒送到卢杞面前。
这末阄却剩得水仙花题目,韵分郎字。只见卢杞接得酒杯到手,止呆呆的举杯停目,三板不成,渐至四板、五板。左右已是连累罚过三杯,看看又六板将完,还不像诗成者。左首坐的张愚谷,只得向卢杞道:“盟兄名邦异材,何吝赐教?
弟鼠量已盈,万难再饮了,望见教为盛。“卢杞面皮涨红,过意不去,只是做不出来。
看官,听说那卢杞也是青衿,为何只四句诗做不出来?因他平日只用心于八股文字,起承转合,如何晓得诗有三练,练句不如练意,练意不如练格,种种微细的道理。所以六板既成,并无只字奇观,只得遵依令官,出席听差候罚。合席俱罚三大杯。左右二人陪罚过了,这边说:“想是得罪卢兄,故意不肯赐教。”
那边道:“我们淡劣之才,想是不堪教训的。”你一句,我一句,说得卢杞站在旁边,越觉没趣。卞嘉与众人为罚酒过多,个个饮得酩酊潦倒,都要到山前闲步,醒一醒酒再坐,说罢一齐起身。
在卢杞入席半日,却不曾吃得半杯酒、尝得一品馔,本性原是贪杯,况又枵腹来的,说不出一肚皮气,也只得随众人下山闲步。肚里疑众人行这个令,分明是要奚落我,已有八、九分不悦了。恰又遇一个恶少,却穿着大红夹袄,一路摇摆卖俏看来往妇女,众人都厌恶他。邵卞嘉已有六、七分酒意,遂口诵二句道:“胸中多臭虫,腹内少文章。”
这不过是厌那恶少的气习,不期而念此二句。不料那卢杞听了,错认“卞嘉是有心讥诮我”,便勃然大怒,不别众人,忿忿而去,说:“我若有一日得志,誓必杀尽此辈。”及更席时,不见了卢杞,卞嘉遍寻不获,大不过意。归时,又令家人访问寺院各寓,欲亲自乘马答拜,要送程仪请酒,不意杳无踪迹,只得罢了。
怎知卢杞记恨在心,昼夜发愤攻书,五、六年间,遂成名士,后来多少官吏士民受他大累。不知卞嘉如何躲避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二回 玉口神奇术成名 痴秀才穷途哭遇
话分两头,且慢说卢杞一段话。今日再表一个极奇的术士,也是来谒卞嘉的。
却说江西建昌府麻姑山,有一个丹霞洞,相传是个仙迹。离洞数十步,小桥曲水,有几家隐士山居。内中有一人,姓李名偓,道号虚斋,性好山水。
一日,到吉安府永嘉县玉笥山闲步,遇一道者,传授他鉴视气色,知寿夭穷通的妙术。归家将此术小试,屡试屡验,求相者拥挤不开。
一日在自家门首,见一人匆匆前过。他一眼溜着,忽然分开众人,如飞赶上,将这人一把拖住。
那人吃了一惊,李偓不等他开口,把那人拖入门时,拂椅安坐,口称:“太史公何来?”
那人摇头道:“兄莫错认了,小弟是落难之人,如何尊称为太史公?”
李偓笑道:“台翁言小子错认,但小子看尊貌,天庭巍耸,日月夹垣,年方舞象,便当手拾芹香,观光上国,虽未与鹿鸣之席,亦能食廪饩之粟。如今该第四次观场了,是也不是?若道得是,后面妙境正多。请问高姓大名?”
那人道:“学生姓欧阳,名渐,字鸣卿。十三岁入庠补廪,今年二十五岁,先是进场实是三次,先生之言,大约有验。只是说四次现场,学生今岁府里也不曾录遗才,又无盘费去赶,人情恶蠢,馆主人见今年没有科举,不但借贷不肯,连来岁馆亦辞了。昨晚心绪不佳,吃了几杯酒,把学生严课一番,反被主人大怒,连馆童也讥诮许多冷淡言语。我想大丈夫不得志于时,为鼠辈所笑。况年近三旬,尚未有室,适才起个短见,欲向莲花峰茅庵中去做个头陀消遣。”
李偓笑道:“台翁之言,不是有志气的念头。据小子细观尊客气色,鹎蛇缠于天乙贵人之上,不过六十日偃蹇,便开云雾以见青天。今科秋桂第一枝,非公子不能扳折,此去联捷无疑。今试为台翁卜一先天数,看有甚机会进场。”就把壁上贴的诗稿信手拆一字来,不觉大声道:“怪哉,怪哉,数主东南方有贵人提拔,有奇遇入场,发解无疑。”就吩咐备饭款待欧阳相公,随伸手去那钱柜内,将平日所得之银,尽数取出,恰有十二两之数,双手递与欧生,送为盘费。家人摆出饭来。
宾主饭罢,李偓道:“试期已迫,今日尚可赶行五十里,不敢久留了。”欧阳渐收了程仪,起身谢别,忙忙前去,行四、五日,已到省城。
那日已是夜分时候,一时找不出下处。他心性是爱洁净的,又不肯招商宿歇,暗中东走西望。见一古庙,三面墙壁俱倾,隐隐露出些灯光来。欧生便捱身进去,推那一扇小门,原不曾关,步将进去。中间是关帝神像,两旁是卧房,东边一小侧厢做厨房,有一老道士在灯下烤火。
欧生道:“老师长,小生是远来投宿的。”连叫数声,并不答应,但见他点几点头,摇一摇手,又去指一指耳。原来是个聋子。欧生又把投宿的话嚷与他听,告声相扰。也不想吃夜饭,拿着灯照到左边小房里,却有现成草铺。解开被套,倒身便睡。忽梦见两亲走到门前,犹是贫时寒酸光景,凄然可伤。及醒来想起两亲,又想年已及壮,尚未有室,虽承李老盛情,资助盘费来此,计场期已在三日之内,未知何由进场。遂遂堕下几点泪来,不觉放声大哭。自二鼓直哭到鸡鸣,方才住口。
忽惊动了贴壁一位官员。原来这壁是个皇华馆。那官员是个广东潮州人,姓冯,名之吉,号迪庵,甲辰进土。生平一清如水,又敢作敢为。现蒙钦召掌堂都御史,驰驿进京,连日被抚按请酒厌倦,那夜又是一个同年请酒,吃到半夜方回。
因连日劳顿,正要熟睡,欲明晨起马。却被欧生哭声,聒得十分不奈烦,眼也未曾合。他平日固是盛德长者,却又是极躁暴的性子。想是地方官不曾肃静地方,驿丞不小心,致客人酗酒撒泼,心内大怒。天色微明,便写手批,差听事官拿地方、总甲、驿丞等,立要这个夜哭的人到案。
信票一出,驿丞吓得魂飞魄散,保甲吓得胆战心惊,四面八方沿门捱户,一时查不出来。知县闻知,亲来捕捉。还喜欧生哭声未止,就有人访察出来,就是庙中哭出来的声音。驿丞同八个公差一齐拥入庙门,老道人唬个半死,欧生兀自拥衾呆坐,眼睛尚是红的。
起先是三、四个人到房内一探,便大喊道:“宪犯在这里了。”
欧生吃了一惊:“不知为何唤我是个宪犯?”未及开言,忽见一、二十人蜂拥而来,一条锁链套在颈脖上,拖下床来。众人替他披衣穿鞋,拿到驿门。此时轰动了南昌一省官员,都来候问。到馆门时,听得冯公便服坐堂,怒容可掬,各官俱不敢传禀,未得相见。
但见听事官喝道:“拿到犯人解进。”把欧生带到丹墀跪下,众人吆喝如雷。
冯公把案一拍道:“你是什么人,敢在皇华驻扎之所黑夜号哭,是何道理?”
欧生禀道:“生员欧阳渐,是在这里应举的,不知大人光临驿递,有失回避,致于天怒。”
冯公喝问道:“你既是应举生员,后日已是头场了,不去习静养神,却在这里胡啼乱号,难道哭下一个举人来么?”
生又禀曰:“生员正为着场事悲伤,更有一天苦况,不堪细诉。”
冯公道:“也罢,你既是应举的,我如今先考你一考,通不通,我自有说。”
叫左右写五个题目来,说道:“不须起草,以点香一炷为度,香完就要交卷。”
欧生五题到手,真个不起草稿,不加点,一挥而就。及做完交卷,香尚有寸余。冯公接来一看,还只说是先完了一、二篇,及看下去,却是五篇俱完,篇篇如锦心绣口。不禁失声击节道:“奇才,奇才。”站下位来,忙吩咐讨衣冠皂靴来,更服相见。
一霎时件件取到,装束如新郎一般。欧生要行廷参礼尊他,冯公却再三不肯,谦让许久,然后行个南北立接见礼,揖罢安坐。欧生谦道:“老大人在上,学生何敢抗礼?”冯公道:“正要请教衷曲,不必回逊。”欧生只得坐下。
忽见听事官禀道:“门外各官齐来伺候。”冯公道:“且回他下午相见。”
书房就取白牌一面挂出,上写一应官员俱于下午参谒。这些官员备酒,见挂了此牌,俱回衙去了。
且说冯公待茶罢,即吩咐备酒。须臾入席,饮了几杯,欧生方把一段情由,及遇李偓并哭泣始末,一一呈诉。冯公笑道:“原来是这个原故,不难,不难,且开怀畅饮,活泼文机。”
二人直饮到八分酒意,方才撤去酒席。冯公就取牌票出来,亲笔写道:
建昌府廪生欧阳渐,宏才巨儒,仰本省学道补名送院。
写完,遂令知府将此牌谕转达学道,命他补送入闱。知府立刻将此牌呈示学道,造册补送入闱。冯公又取白金百两与欧生,为春闱之费。欧生拜谢告辞,冯公送至仪门而别,欧生仍回庙中。只见南昌知县差八名皂快请欧生更寓。八人轮流更役,补陈食物,色色完备,又赠白金五十两为考费。
及入场后,揭晓之时,果然第一名是欧阳渐。他也竟不回家,一直进京。春来会试,中试二甲第四名,选入翰林院庶吉士。不半年,居然学土之职。所以轰动了江西一省贤愚,都说李握真是半仙,言无不中,因即起他一个道号,称为玉口神,是说他开口灵验的意思。
一日,李偓偶想帝都必有异处,要去遨游一番;欧公又频频寄书来请,遂择日起身进京不题。
未知邵卞嘉后来何如?且听下回分解。第二回玉口神奇术成名痴秀才穷途哭遇作者:海皇牙话分两头,且慢说卢杞一段话。今日再表一个极奇的术士,也是来谒卞嘉的。
却说江西建昌府麻姑山,有一个丹霞洞,相传是个仙迹。离洞数十步,小桥曲水,有几家隐士山居。内中有一人,姓李名偓,道号虚斋,性好山水。一日,到吉安府永嘉县玉笥山闲步,遇一道者,传授他鉴视气色,知寿夭穷通的妙术。
归家将此术小试,屡试屡验,求相者拥挤不开。
一日在自家门首,见一人匆匆前过。他一眼溜着,忽然分开众人,如飞赶上,将这人一把拖住。那人吃了一惊,李偓不等他开口,把那人拖入门时,拂椅安坐,口称:“太史公何来?”那人摇头道:“兄莫错认了,小弟是落难之人,如何尊称为太史公?”李偓笑道:“台翁言小子错认,但小子看尊貌,天庭巍耸,日月夹垣,年方舞象,便当手拾芹香,观光上国,虽未与鹿鸣之席,亦能食廪饩之粟。
如今该第四次观场了,是也不是?若道得是,后面妙境正多。请问高姓大名?“
那人道:“学生姓欧阳,名渐,字鸣卿。十三岁入庠补廪,今年二十五岁,先是进场实是三次,先生之言,大约有验。只是说四次现场,学生今岁府里也不曾录遗才,又无盘费去赶,人情恶蠢,馆主人见今年没有科举,不但借贷不肯,连来岁馆亦辞了。昨晚心绪不佳,吃了几杯酒,把学生严课一番,反被主人大怒,连馆童也讥诮许多冷淡言语。我想大丈夫不得志于时,为鼠辈所笑。况年近三旬,尚未有室,适才起个短见,欲向莲花峰茅庵中去做个头陀消遣。”
李偓笑道:“台翁之言,不是有志气的念头。据小子细观尊客气色,鹎蛇缠于天乙贵人之上,不过六十日偃蹇,便开云雾以见青天。今科秋桂第一枝,非公子不能扳折,此去联捷无疑。今试为台翁卜一先天数,看有甚机会进场。”就把壁上贴的诗稿信手拆一字来,不觉大声道:“怪哉,怪哉,数主东南方有贵人提拔,有奇遇入场,发解无疑。”就吩咐备饭款待欧阳相公,随伸手去那钱柜内,将平日所得之银,尽数取出,恰有十二两之数,双手递与欧生,送为盘费。家人摆出饭来。宾主饭罢,李偓道:“试期已迫,今日尚可赶行五十里,不敢久留了。”
欧阳渐收了程仪,起身谢别,忙忙前去,行四、五日,已到省城。
那日已是夜分时候,一时找不出下处。他心性是爱洁净的,又不肯招商宿歇,暗中东走西望。见一古庙,三面墙壁俱倾,隐隐露出些灯光来。欧生便捱身进去,推那一扇小门,原不曾关,步将进去。中间是关帝神像,两旁是卧房,东边一小侧厢做厨房,有一老道士在灯下烤火。欧生道:“老师长,小生是远来投宿的。”
连叫数声,并不答应,但见他点几点头,摇一摇手,又去指一指耳。原来是个聋子。欧生又把投宿的话嚷与他听,告声相扰。也不想吃夜饭,拿着灯照到左边小房里,却有现成草铺。解开被套,倒身便睡。忽梦见两亲走到门前,犹是贫时寒酸光景,凄然可伤。及醒来想起两亲,又想年已及壮,尚未有室,虽承李老盛情,资助盘费来此,计场期已在三日之内,未知何由进场。遂遂堕下几点泪来,不觉放声大哭。自二鼓直哭到鸡鸣,方才住口。
忽惊动了贴壁一位官员。原来这壁是个皇华馆。那官员是个广东潮州人,姓冯,名之吉,号迪庵,甲辰进土。生平一清如水,又敢作敢为。现蒙钦召掌堂都御史,驰驿进京,连日被抚按请酒厌倦,那夜又是一个同年请酒,吃到半夜方回。
因连日劳顿,正要熟睡,欲明晨起马。却被欧生哭声,聒得十分不奈烦,眼也未曾合。他平日固是盛德长者,却又是极躁暴的性子。想是地方官不曾肃静地方,驿丞不小心,致客人酗酒撒泼,心内大怒。天色微明,便写手批,差听事官拿地方、总甲、驿丞等,立要这个夜哭的人到案。
信票一出,驿丞吓得魂飞魄散,保甲吓得胆战心惊,四面八方沿门捱户,一时查不出来。知县闻知,亲来捕捉。还喜欧生哭声未止,就有人访察出来,就是庙中哭出来的声音。驿丞同八个公差一齐拥入庙门,老道人唬个半死,欧生兀自拥衾呆坐,眼睛尚是红的。起先是三、四个人到房内一探,便大喊道:“宪犯在这里了。”欧生吃了一惊:“不知为何唤我是个宪犯?”未及开言,忽见一、二十人蜂拥而来,一条锁链套在颈脖上,拖下床来。众人替他披衣穿鞋,拿到驿门。
此时轰动了南昌一省官员,都来候问。到馆门时,听得冯公便服坐堂,怒容可掬,各官俱不敢传禀,未得相见。
但见听事官喝道:“拿到犯人解进。”把欧生带到丹墀跪下,众人吆喝如雷。
冯公把案一拍道:“你是什么人,敢在皇华驻扎之所黑夜号哭,是何道理?”欧生禀道:“生员欧阳渐,是在这里应举的,不知大人光临驿递,有失回避,致于天怒。”冯公喝问道:“你既是应举生员,后日已是头场了,不去习静养神,却在这里胡啼乱号,难道哭下一个举人来么?”生又禀曰:“生员正为着场事悲伤,更有一天苦况,不堪细诉。”冯公道:“也罢,你既是应举的,我如今先考你一考,通不通,我自有说。”叫左右写五个题目来,说道:“不须起草,以点香一炷为度,香完就要交卷。”
欧生五题到手,真个不起草稿,不加点,一挥而就。及做完交卷,香尚有寸余。冯公接来一看,还只说是先完了一、二篇,及看下去,却是五篇俱完,篇篇如锦心绣口。不禁失声击节道:“奇才,奇才。”站下位来,忙吩咐讨衣冠皂靴来,更服相见。
一霎时件件取到,�� 翌早,文新未曾起来,诸尼早备得芡宝茯苓糕,人参龙眼肉汤,掇到床上,要与文新点心。文新俟用过早膳,便要谢别出去。众尼齐道:“相公何性之急也,敝庵虽陋,绝好僻处山林,别成世外,又无车马尘纷,相公何不暂住几天,一豁其胸衿,琴、棋、诗、赋,尽可以消闲过日。况我辈又欲请教一、二。相公以为何如?”
文新被缠不过,暗想:“我命何蹇至此,今日才到此地,不意闲步遇此这般泼尼,真是无计可施。”急得目瞪口呆,欲要声张起来,怎奈墙高插天,门深似海,非徒无益,恐及致害。左思右想,无可脱身。忽然想起:“李虚老的秘囊,装在衣衿内,何不拆开来一看,必有甚解救的方法。”推个解手,背地里拆开来一看,呆了半晌。你道写的是什么说话?却写道:
九年方脱莲花岸外另一纸,附那保元养气秘术。
文新看完暗想:“李虚者既知得有今日之难,何不预先替我说明,免遭此厄,倒说九年方脱此地。想是天数已定,罢了,罢了。急也无用。”只得安心住下,与这般尼姑分韵赋诗,弹琴唱和,角胜锹枰。在庵一月有余,个个通名道姓,方知老尼法号幻如,徒弟松风,水月,闲云三人,此外服侍的女童、老姥未知其数。
一日见了一个女童,手掇一个盒子进来,对幻如道:“师太命我拜上师父,因闻得近日得了一个仙客,未及奉贺。今先送一盒点心在这里,少顷还要屈师父与几位师兄相同过去,随喜一番。”幻如答道:“晓得了,我即刻来。”这个女童应声自去了。少顷又有一个女童卷发的,来请道:“师太等候已久,即同仙客一齐去罢。”
幻如对文新说了来意。文新说:“知道了。”即与幻如携手同行。走了一会儿,方进小门,又行几步,过一小桥,终是佛殿。入了佛殿,就有老尼姑出来相迎接,随后又有四、五个不削发的少年美妇,一齐接见,迎入里面,分宾主坐定。
文新就问师父的法号,那老尼答道:“老身贱字真空。”指下坐五人:“皆是愚徒,名闲如,寂如,空如,静如,皎如,皆是阀阅名家,在此修行,一向凡心不动,念道甚深。昨日闻说幻如师兄接住仙客,那后生辈闻及仙客出风入雅,绝妙诗才,各自见猎心喜,不揣固陋,欲班门弄斧,未知相公其肯赐数否?”文新谦言:“作才谕劣,何足当品题。”彼此闲谈一番,便欲奉杯入席。
俟坐已定,轮流把盏,猜拳行令饮酒。文新见那末坐一美妇,年可十五、六,生得分外秀媚。询其道号,知为皎如,此人乃才高道韫,出口成吟。文新见她,加敬十分,她亦十分敬爱文新。言谈之际,不觉红日西沉,杯盘狼藉,各自起位闲步。
少顷,女童献上香茶,文新吃了几杯,女童提灯引文新往睡。真空先拉了文新,走到床前,脱得精赤,倒在榻上,把双脚竖起。文新便跨上去,放出本事,极力抽添。然后众尼一一与文新欢娱,五人中,皎如生得秀媚,文新就拉她同睡。
文新住此,可是数十余天,自此真空、幻如互为宾主,若非东院排筵,即是西庵设宴。日复一日,光阴迅速,文新住此,不觉有九年矣。
欲知后事如何,且看下文分解。
第十七回 老封君观诗忆子 小公子得意回乡
却说邵卞嘉和乐与人匿迹于施宏德之家,春去夏来,秋还冬往,转盼之间,过了十四年。到十五年春,正月初旬,李虚斋来望他,一见面便称贺喜,说:“贫道夜视天象,奎光柄于紫微之间,应贤人得志之秋,佥壬消志之日,二公俱可以出头矣。”当下就请他离了地窖,在厅上来坐。李虚斋对乐公道:“贤乔梓气色焕发,秋间并有佳音,即今当往贵省一看家园,星夜作速进京,明公准于淮阴一路伺候纶音,今可即先北上,功名垂手可得。”贺道:“同邵卞老游吴越间,访有二兄消息,冬尽春初,或者得晤明公子越地,也未可知。”遂选吉日与施宏德设祖帐于郊外,痛饮一番,洒泪分别。乐公往福建,到家数日,便同乐志彬北上,同家小在维扬居住,打发公子入京援例进场。到十月中,已知志彬中了,自己遂授嘉兴兵备道,竟领凭赴任不提。
却说邵卞嘉遂令家人陆懋,星夜往长安,探望家乡如何光景?就进京打听朝事如何?陆懋领命进京去了。那邵卞嘉同李虚斋见风和日暖,遂乘船游览江山之胜。船到金山,见夕阳西下,新月东升,两人遂登山投宿僧房。次日遍游禅院,见一精舍,封固甚密,询诸寺僧,虚白道:“此乃霍尚书停榇在内。”
卞嘉失惊问道:“是几时寄顿在此?”虚白道:“是十四年前,有位老夫人,同两位小姐舟过此地。闻说是什么降贬的家属,居往广东去,因此种因,在这间房寄顿此柩。不意一去数年,杳无音耗。可煞作怪,一向平安无事,近来两、三月间,里面常闻吆喝之声。傍晚有不怕事的,在门向里张探,见有乌纱红袍的官儿,屋内侍从之人,拥满一堂。那人吓坏了,回去大病一场。从此外面封固,等闲也不敢走进此屋左右。”卞嘉道:“这就是为我受累的霍道翁了,决要开门一看。”虚白道:“相公不是戏耍的,若没甚紧要,不开也罢。”卞嘉笑道:“天大的事,有邵某在此,断不遣累师父。”
虚白无奈,只得取钥匙,交与卞嘉,自开门去了。卞嘉叫阿寿开了锁,推门入去,见中间停着灵柩。一张小桌上供了灵位,写着故兵部尚书道庵霍公神位,旁写孝女春晖,甥文新奉祀。卞嘉看了,先逊李虚斋过,然后倒身下拜道:不意长安分袂,遂成隔世。皆邵某不才,遣累知己。倘九泉有知,能无怨恫。“遂叫阿寿渡江备办祭筵。又见壁上有诗一首:
蟾宫独步正佳秋,忽际春风改迹游。
已撇椿萱魂欲断,又虚琴瑟泪长流。
喜随山佩乘东鲁,忧接天恩下凤州。
万缕愁情谁似也,一江寒水向东流。
卞嘉读完了,想诗中之意明明是十州口气,细看字迹,亦与十州无异,又看牌位的字,也是他笔迹。心中暗想:“这字明明是我大郎的手迹,难道他就在霍公处栖身不成。”少顷,阿寿挑了一桌祭筵,摆在霍公神位前。卞嘉三行拜奠,泪如雨下,焚帛之后,收了祭筵,即同虚斋享了酸余,又送白金五两,与虚白为香烛之资,自回镇江府不题。
却说春晖小姐,自文新去后,过了一年,小春已长成七岁。春晖命霍忠置办一色书籍,亲自训诲。才到十岁,五经皆通,取名霍继祖,春晖自教他作文。一十二岁,已是三场通透。一日,后门住的老园公走来时,对霍忠道:“俺家冯爷和夫人来望你家小相公、老夫人哩。”
霍忠忙入内报与夫人及小主人知道。你道这冯公是谁?就是那都御史冯迪庵。
他为邵卞嘉父子之事,卢杞把他同欧阳渐俱罢官而回。那年霍忠入城寻寓时,偶然问着他管园的周老,禀知冯公。冯公也知道霍公为着邵卞嘉之事,有心要照顾他,恰好有几间空房在那里,所以一说便允了。霍夫人迎进去,关好中堂,内外隔绝,从无人见霍家内眷的面。冯公晓得霍家治家严肃,不好来动候,只常着人送些盘盒进来。
这几年来忽闻读书之声,通夜不绝,心中十分诧异,差人访问,却晓得是霍夫人外孙。令婿又不在家,闻说是霍小姐亲自教子,一发奇异。故今日特来要认那好读书的学生,因同夫人来候。霍夫人当下让霍继祖迎接冯公入来,作揖看座,晋接之仪,丝毫不失。冯公暗暗称奇,坐定仔细把他一看,好个俊秀郎君,如王侯的一般。又想这样年纪,举止中节,好学孜孜,但未识胸中如何,便欲试他一试。因是乍会,不好多讲甚话,冯公略略问他家中之事。继祖也只致谢冯公照拂之情。后又讲些闲话自别。冯夫人进内去,相会霍夫人春晖。彼此盘桓半日方归。
次日冯公差人送个通家侍生的名帖来,请他便饭,就同他公子冯翊,出个题目,同试一试。却是词泻江湘、气吞斗牛。冯公看了,大加称赏。嗣后常请他去会课。
到了庚子年,霍继祖是十五岁。其年是科举年,遂得进学,儒士科举。进场高中是十七名,冯翊中三十五名。赴过鹿鸣宴,回家拜见霍夫人,春晖喜之不胜。
此时闻之大赦,可以回家,冯公亲送公子进京会试,就一路送霍家家眷回籍。自潮至越,不上两月已到嘉兴府。霍夫人回到家里,门阁不改,家业荒芜。赖有霍公旧识等相助,并有许多亲戚,故一时黄公夫妇、玉娘、翠楼都同来探望。
霍夫人命继祖拜见姨公、姨婆,黄公惊问道:“此位何人?”霍夫人在帘内答道:“是小女春晖之子。”黄公又问:“甥婿何人?”霍夫人道:“是长安解元邵十州。”黄公道:“何时做下这头亲事?”霍夫人道:“根由甚长,容日细陈。”黄公又问:“文新如何不见?”霍夫人道:“亦有缘故,总俟异日详禀。”
遂命继祖在外相陪。这里黄夫人和霍夫人相叙衷曲。玉娘、翠楼与春晖相见,哭了一场,忙问文新何往。春晖扯玉娘到半边去,将父亲舟中配合,到底生子,及要寻亲别去,至今不知下落,并小春侥幸得中,细述一遍。就唤继祖进来拜见玉娘。继祖朝上拜了四拜。春晖又命拜见翠楼,翠楼再三推逊:“没有这理。”
春晖正色道:“我今三人总是姊妹,我之子即姐姐之子,姐姐若不以我之子为子,将视其父为何人耶?”翠楼见春晖说这话,方受了两礼,把住继祖,两人相了又相,见他状貌与文新无异,不觉观此思彼,掉下两行珠泪,引得春晖也凄然泪下。霍夫人就请黄公陪冯公饮酒,留冯公一同住下。老姊妹两人把手久别相叙,就把文新之事说明,黄夫人不胜骇异。
次日黄公先回去。过了五、六日,冯公催促起身会试。霍继祖拜辞祖母亲及玉娘等。春晖把文新所作《雪梅三集》付与继祖道:“此是你父亲所作,你可带往都中,一路访问长安邵解元十州,便是你父亲,两耳有穿痕为记的。”
继祖拜受了,自一路同冯公子进京会试。
不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十八回 祁道尊搅穿欲海 旧解元再步蟾宫
不提霍继组进京会试,再表文新陷在青莲宝岸,不能脱身。到第九年八月初六日晚上,暗想:“李道人说有九年花债,今已及期,未知有甚机会脱此陷坑。”
正在沉思之际,那真空等又备极盛酒,来请文新与众尼,正在欢呼畅饮,忽听得外面乒乒乓乓打将进来,甚是厉害,慌得文新与众尼不知所措。正是:
灾从天降无处躲,变起萧墙难预防。
看官若不厌烦,待小子自前至后,委曲说来,方知端的。原来这青莲宝岸,向是藩封的王府,屋宇弘深,真可藏垢纳污。来出家的都是大户人家失节的夫人、小姐,弄出事来,父母不忍置之死地,又碍着大家规矩,不好休弃改嫁,便多与业资,借此藏身,仍旧宣淫觅偶,往往引标致男子进去,不弄到死,不放出来。
这庵东西两院,老幼尼姑,共三十二人。
六、七年前,曾有个山西客人,来南昌生理,姓祁名五裳,带个读书儿子祁逢来游学。偶然闲步到青莲庵来,望见殿上一个少年尼姑,接一个穿玄色的少年郎君进去,好一会儿不见出来。祁逢疑心,坐在殿上观望,直到日落,不见有人出来。及至里面门声响,见是两个老道婆捉了钥匙出来关门,看见了祁逢,大声喝道:“你这人,这样晚时在此张头探脑,想是个贼人么?”祁逢道:“我是在此闲玩。”道婆道:“闲玩的事,该在青天白日,缘何到这时候?我欲叫起地方来拿到官司,打死你这野贼。”
祁逢被他骂了,遂步出山门。一路想道:“我明明见个人进去,如何到晚还不出来?若是尼姑的亲戚,也没有个后生男子汉,好住在尼姑庵里的。其中必有蹊跷。明日早来窥看,若有什么破绽来,好叫这些尼姑难受,得我老祁的手段。”
回寓宿了一夜,明日带过家人,又到庵来。进得庵来走到殿上,不见有人行动。看那昨日走进去的门儿,紧紧关着。祁逢两人立在门口,尼姑便说道:“我这里都是女僧,从没有个男客进来。客官请尊便为美。”祁逢道:“我们不是要进去玩耍,是因为昨日有个舍亲,年才二十多岁,身穿玄色绸道袍,头带万字巾,到你里面去,如今还不见出来,我在此候他出来。唤他出来,说他家中有事等他哩。”
那尼姑听了,满面通红勉强应道:“我这里哪有人影在此。”又有一个标致小尼姑出来,问是何事?尼姑便把祁逢的话述了一遍。这小尼姑也涨红了脸,说道:“有是有这个人进来,只是立刻就出去了,不曾停步在此。”
祁逢见两人说两样话,料必有蹊跷,便大着胆要跨进门去。两个尼姑慌了,抵死推住了门。一边要推他出去,一边要强走进去,正在喧嚷,惊动了里边。走出五、七个道姑来,帮着两个,夹七夹八骂起来,就拾起砖角、石头打出来。祁逢忍住了气,同家人回到寓中。过了四、五日到城隍庙,见帖一张纸写道:
原任赣州府知府孙子玉,系山东青州人,任满回家,偶过此地,有次子孙绅武,年二十岁,头戴万字巾,身穿玄色道袍,面白无须,身随一童,名盛美,年十四岁,面光而白,身穿青布道袍,今十三日偶出闲步至今七日不知去向,四方君子有执信来报者,谢银三十两,决不食言,招纸是实。
祁逢看罢,拍手称奇,归到下处,就把他前日庵中亲见的事,并金招纸上的言语,对众人说了。众人道:“虽此事有些巧合,但天下事,尽有极幻的,也不可执滞。况此庵俱是乡绅家眷在内出家,谁人敢去问她。”
一日,有个周六官从西关来看他父子,祁逢又把这话述与他听。周六官笑道:“这事也不为希罕。我那里,西门曾家。二年前,有广东卖药材的客人,叫做文新,生的少年美貌,投宿他店,次日往街上闲走,一去不回,至今三载,杳无踪迹。”祁逢道:“莫不是也被这些尼姑弄进去了?”
从此,祁逢要等那庵中人,只是没个乘隙,可以图得。住了月余,他父亲讨完账目,收拾回山西去了。这祁逢到家几年间,中举联捷。在兵部做了半年主事,就升为江西南昌兵备道,领凭赴任。正在乡试及期,那典试工科洪大任是他同年。
八月初二日,贡院边无故发起火,千军万马拍救不歇,一霎时,把一所贡院烧为平地。一时起造不及了,典试官会同抚按相议,寻个公所,暂作贡院。祁道尊说:“青莲宝岸里房大,可以借用。”各官俱道:“果然可用。”
才有个这个语头,各乡宦便写书来讨分上。抚按倒有徇情之意,怎奈祁道尊撺掇主考,总不作准。尼姑忙了,央人送五百两银子讨情,道尊又不肯受。尼姑只得去仕乡宦郑阁部出来护法,指望要来弹压。谁知那祁公是有性子的,见郑相公说话侃侃,又见他发告示挂在青莲宝岸门首,触了他怒,便同试官商量,点齐一百名营兵,将庵门前后围住,自率了巡捕官与二十名家丁,打将进来。
这些尼姑为了借庵之事,连日闷闷不乐,恰好这日有了阁老护法,又有告示张挂,以为无事,正在那里饮酒取乐。忽听得喊声大振,不知何事,吓得这般尼姑屁滚尿流,无处躲匿,都被猎着。那军士齐发声喊,东寻西觅,两房共搜出五个男人,连三十二个女人,牵在一处。祁公点明,封锁房间,带一行男、女到衙门里来,立刻就审。两个是同胞兄弟,福建人,为客商到此。又两个一大一小,就是六、七年前所见那穿玄色的少年。祁公便问道:“你可是山东孙知府的公子孙绅武,这小的唤作美盛么?”两个叩头道:“正是。老爷如何晓得?”祁公道:“我已知得久了。”又向一个少年道:“你可是文新么?”文新也叩首道:“小人正是。”
祁公道:“你是作什么的?”文新道:“小人是读书弱冠,也曾游庠过。不意八年前偶然到庵,便被留住。今蒙老大人打开罗网,得见青天,实为再生之幸。”
五人供词与文新不甚相远。祁公唤众尼呵道:“这五人说话是不差的么。”众尼俱叩首请罪。祁公录了口词,命锁在后堂,拨三十名快手看守。
明日五鼓坐堂,唤四方总甲,着该备唤三十二名鳏夫,无力娶妻的进衙来。
总甲领命,不消两个时辰俱唤至,总甲呈上花名。祁公就唤齐三十二名女僧,用三十二张票,写一个男名,配一个女名,写完当堂逐名点票领去成亲。凡庵中所有细软,皆听众尼自认,领去过活。这六十四个夫妇,一齐叩首拜谢去了。祁公唤两个福建人,各赏十两盘费,令他回乡。又令书吏取三十二两程仪,送与孙公子,又差浪船一只,直送到淮阳交界,孙公子拜谢去了。
祁公看文新相貌俊伟,自问道:“你说是个庠生,如今举业还未得否?”文新道:“还去勉强完善。”祁公便出题面试。文新拈起笔来,挥成一篇,呈上。
祁公看了,字字珠玉,言言锦绣。大家称异道:“若据此作,像是发过的前辈,不是青衿的。”文新尚未知卢杞亡过,只含糊地答应道:“不敢。”祁公也认他真是怀才未遇的秀土,心中有意要援他观场,就留宿在内堂。打听去会典试官,先将尼姑之事细说了,然后又对他说有个嫡侄在此,随任读书,要本处宗师补名送试。洪公应承了。祁公遂去拜学院,将嫡侄祁文新做个随任。求他补名送试。
学院也允了。将青莲宝岸改做贡院,更期八月十五日头场。
三场考过,揭晓时,祁文新中了解元。报到祁公衙内,祁公大喜。是夕与文新饮酒,文新即问朝事,方知卢杞已死,又蒙恩赦,才把自己真实履历对祁公说了。祁公惊骇不已。文新会过同袍,辞谢祁公,连夜到建昌。寻李虚斋处细问,方晓得父母一向在施宏德家中,今同李虚斋一路反寻他去了。心下没主张起来:“不知父亲往哪一处去寻我?我今到哪一处才会着父亲?”忽又想道:“如今也是个急难之处,一发把李虚斋老的字拆来看罢。”忙取出拆开,看时,上写着道:
可先到京会试,不可有误,切切。
文新看了,只得把寻父的念头暂止住,连夜催船进京。行到京口,叫泊船在金山下,起来看看霍公之柩。预备香帛,寻到旧处,叫当家虚白取钥匙开门。虚白闻是新科解元,就吩咐徒弟收拾果豆,然后来候。文新进去拜谒罢,痛哭一场。
去看那壁上的诗,一尘不染,像是有人拂拭的。因问虚白道:“这壁上的诗句,曾有人见过么?”
虚白道:“春间有二位居士到此,一姓李,一姓邵。说是霍爷的故旧,也曾祭过一番,看见壁诗句不住地鉴赏,叹息而去。”文新闻知父亲到此,不得相遇,又哭一场。虚白就请文新用果豆。文新送虚白茶金四两,遂登舟而去。
欲知后事,待下回分解。
第十九回 冰山泮父子同登 彩丝牵夫妻重会
却说祁文新别了虚白,渡过瓜州,直抵山东济宁府,方登陆路雇了牲口,望河南进京。一日,行到镇上之时天色已晚,便去投宿客店。那店见封条上是会试解元,分外奉承,就择一间洁净房子与文新宿歇。文新走到后面,因要解手,忽撞见一个穿油绿布衫的先在东厕里走出来。那人看了文新像似认得的,目不转睛,把文新来看。文新见了那人,也有些面熟,一时认不起来。
及回到房里面,看来人好似家人陆懋。就叫店主人来,对他说:“你可去问那个客房里,后面有个穿油绿衫的客人是何方人氏,姓甚名谁?”店主忙进到后面来,恰好那人也走出来,一见店主便问道:“你可晓得方才那位穿耳的相公姓氏么?”店主道:“这位是江西解元,姓祁。他方才唤我到房中去,叫我来问客人尊姓大名?居住何处?”
那人听了,自言自语道:“若说解元二字是了,只是不姓邵,如何是我家相公?”一面说着,同主人走到文新房里来,把文新左看右看。文新也把他仔细一认,不觉问道:“你客人莫不是娃陆么?”那人也问道:“相公认得集贤村邵解元么?”文新道:“这我便是。”那人听说,倒身下拜道:“小人就是陆懋。不知相公在这山下改妆失散,向在何处?如何改姓了祁文新,说是江西解元?”
文新唤他起来,把十五年前根由细细说了,就问他:“老相公、奶奶,如今在何处?”陆懋也把家主一向事情说了:“我今打听卢杞已死,合家遇赦无事,要去报知老相公。不意到此,遇着相公。”两个当晚合做一房,说了半夜话方睡。
明早,文新道:“我身边正少一人服侍。你且随我进京,待会试过了,同下来罢。”遂带陆懋望都进发。一日来到集贤村自家门首,只见尘封门户,草满阶除,甚非昔日光景。开门入去,陆懋打扫厅堂,铺设椅桌。数日内,亲戚、朋友齐来接风贺喜。倏忽过了残年,到正月下旬进京寻寓,至三场考完揭晓时,文新中了二甲第一名。来邵才是探花,高邵学、霍继组,一在二甲,一在三甲。
此时海贼倭寇攻破几处州县,皇上急欲得个文武双全,平伏东南地方。却好见文新的策论有经济之才,御笔亲点江南浙江、福建、广东等处四省综委将领总督军务都察御史。赐上方剑一口。四品以上官员,请旨定夺,四品以下官员,先斩后奏。
圣旨一下,立刻起行。文新得旨,面圣谢恩,不暇遍会同年。即日登程南下,遂带了长班家人陆懋,逢驿乘马。不一月间到了淮上,即向淮安府讨了一座大船,连夜行至瓜州。慌得文武官员忙来迎接。却挂了回避牌,一概不见。泊舟金山下,上岸祭奠霍公灵柩。住持增出山门迎接,地方保甲挨挤伺候。文新进去拜谒完了,将到方丈,只见一个道人纶巾羽扇,葛衣草履,昂然而入,大喊道:“二兄别来得意?”吓得这些衙役不知所措。
文新举目一看,见是李虚斋,急急下堂迎接,就问:“家大人何在?”李虚斋道:“令尊、令堂俱在镇江府城内居住。”文新听罢,就携手下船到镇江来。
不一时过了江,泊上岸,同虚斋寻到下店处。文新进内拜见二亲。十六年一别,今日父子重逢,且得高官,喜出望外。文新就把十六年前情由,并生子改妆,细细说了一遍。合家夫妇听了举手加额道:“不惟富贵,又且得孙,诚一生之大幸。”
一家欢乐,自不必说。
次日行牌到嘉兴府去,说本院不日按临。自己乘一只快船,连夜赶到嘉兴府,同一个承差私行。见城内、城外官吏纷纷打探迎接新任都院,十州吩咐承差在城外等候。自己入城赶到黄尚书门首,见旧时老门公在门口捉虱。十州问道:“公公,你可晓得你家小姐与翠楼两个如今好否?”
那老儿把他一看,见他一表非俗,不敢怠慢,便应道:“好是好,只是小姐做了望门寡,立志要嫁邵解元,又无处寻那邵解元的踪迹,如今已三十一岁了,还同翠小姐二人苦守书楼,看经念佛。你何敢动问?”十州道:“我是你府里旧时文新的兄弟,故此问及。”
那老儿听了,罢了捉虱,披起短衫,一把扯住说道:“你真个是文新的兄弟么?我家小姐正要问他信儿。我同你到霍夫人家去见我家小姐。”十州惊问道:“哪个霍夫人?”老儿道:“就是我家小姐姨娘,流徙广东,旧年遇赦回来。一去十五年,不但一家无恙,更喜霍小姐生下一个郎君来,今年才十五岁,中了进士。如今许多报禄人在家热闹哩!”
十州听了,晓得春晖已归,小春已中榜,狂喜出神,同老儿一齐奔到霍家来。
到得他门,老门公跑去报信。此时夫人已回去,单留玉娘、翠楼与霍夫人春晖正在阁上闲坐。听见黄家老儿来报此话,一齐出来探望,先着霍忠出来问信。霍忠到厅上把十州一看,认得是文姑爷。十州把霍一看,认是霍忠,便叫道:“霍忠,你可认得我么?”
霍忠听了声音,一发是了,便跪下道:“相公就是文姑爷么?”十州道:“正是。你快去报与夫人、小姐知道,我要进来相见。”霍忠甚喜,一路喊进来道:“夫人、小姐快来迎接,文姑爷回来了。”夫人听了,欢喜自不必说,玉娘、翠楼、春晖三人听了,这一喜无异死中得活,暗室得火。大家跑到后堂来,吩咐霍忠快请进来。霍忠重到外厅请十州进去。
十州进了里面,先拜见了霍夫人,后与玉娘、翠楼、春晖行礼毕,同进春晖阁上。春晖问道:“你那日去寻公公、婆婆往淮,在何处沉埋?”十州细述在江西青莲岸内九年,多蒙祁道尊救出,改姓得中,及今授四省都察院情由说了一遍。
春晖道:“若是这等说来,你与继祖儿是父子同榜,曾会过面来的了?”十州道:“我因是回来要紧,这些同年都不曾往来。虽在曲江会酒半日,见一个少年姓霍的,还有一个姓高的,又一个姓来的。三个俱是十五、六岁的少年,我意中十分羡他。不想,姓霍的就是我孩儿!俱未知我别后,他如何就得中举?”春晖把,叫他自己读书及冯公请他事情委曲说过,又微笑道:“你如今还有一件喜事。你如今尚未知他哩。那姓高的是你何人?”十州说道:“不过同年兄弟。”
春晖道:“只怕不是你的兄弟。”十州惊问:“这话怎么说?”春晖说:“你去问玉姐姐、翠姐姐,她自晓得。今我要下阁去。”
十州扯玉娘、翠楼两只手,要问明白。玉娘将别至末年八月中,生下儿子。
说到这话就红了脸,叫翠楼说。“你就说养了两个儿子,被痴公子偷去,及高知县保全两个孩儿,教养读书,一名高邵才,一名邵学,同年入泮。今中的高邵学,便是我和你的骨肉。”
十州大喜道:“天下有这样奇事!有高公这样好人!”然高邵才不见,想是不曾中。然中了邵学也是天大欢喜的了。玉娘道:“两个孩儿是差不多几日生的,又是一样面孔,比不出你我。如今不知是我养的孩儿,是翠楼养的,实难比。”
翠楼道:“有何难比?我记得,小姐产下的腰间是有黑痣的;奴养的,腰间是无黑痣的。”玉娘喜道:“你倒看得仔细,日后就易认明了。”就问十州道:“我和翠楼的终身事,你如何对我父母说?”十州道:“这有何难?我明日就公坐察院了,少不得嘉兴府官员都要齐来恭谒,我就命乐道尊与郁知府到尊翁处,待我选个吉日,乘龙便了。”玉娘二人掩口而笑。
须臾,摆上夜饭,大家开怀畅饮,直吃到夜深方才撤席,净手去睡。春晖床在右间,玉娘两人床在左间。春晖欲让十州先到玉娘那里去,玉娘欲让十州先到春晖这边来,彼此推逊一回。十州只得先在玉娘、翠楼处叙了半夜,然后到春晖床上来。这一夜,四人如胶似漆,说长道短。天已微明,大家起身盘桓了一刻。
十州吃了早饭,别了夫人等,就出城来,到饭店上叫了承差韩孝,复入城来。
行到察院,十州直入后堂,看守的衙役不肯容他进去。韩孝喝道:“察院老爷在此,你们不得放肆!”吓得这些人魂不附体。韩孝他就把后堂门开了,替十州换了公服,先写一面牌挂出去,说本院即日行香。这许多官吏闻报按院已进衙门,吓得魂飞魄散,急急风马来候。到得辕门见已挂着行香牌,许多官吏候院君出到学里谒庙讲经过了。
回至察院,众官递上谒帖。按君吩咐,单请乐爷、郁爷相会。先是知府郁有道,进谒庭参过,就请到后堂。十州谢道:“当年在龙城时,家君蒙老世台大惠。
次又以宅门不幸,累世台林居数年。“郁公理会不出,打恭道:”卑职并未惠太老先生,大人莫不错认了么?“那按君笑道:”前年治龙城时,为五马强盗一事,家君承世台数千金之惠,难道忘记了?“郁公道:”这事是长安邵卞老的事,大人何以知之?“按君笑道:”名十州,号有二的就是小侄。“郁公失惊问道:”大人是改姓高发的了?“按君道:”是。“略问了几句倭寇消息,便起身告辞去了。
按君又请乐道尊进,接住相缉道:“老年伯自京口一别,倏忽十六年,愚父子深感至情,难以尽言。”乐公一时不认得按君就是邵十州,呆睁了眼把按君看。
按君又道:“焦山分袂之时,老年伯不记得改妆分散么?”
说道这话,乐爷仔细一看,又认两耳,方说道:“你莫不是有二贤侄么?”
按君笑道:“小侄正是。”就把焦山别后情由说了一遍,将今欲求老年伯与郁公为冰人之意说了。乐公喜道:“这个在老夫身上,明日就去效劳。”说罢,告辞出去。
到了明日,约郁知府同到黄府来。黄公出来迎接进内,分宾主坐下。乐公就把十州求婚之事说知黄公。黄公道:“两位公祖见教,自当从命。但只小女有个缘故,立志不字,今已年逾三十。俟问过小女方敢复命。”乐道尊道:“令爱立志不字,莫非为邵解元的缘故?”黄公道:“正是为此。”乐道尊道:“晚生不是对长公也不敢说,这祁大人就是邵十州。他改姓了祁,如今又中了江西解元。”
把江西改妆始末复叙一番。黄公骇然大异,只得允诺择日成亲。玉娘、翠楼重赴前盟,自不必说。
未知后事如何,且看下回分解。
第二十回 风流种爱友离官 英秀童舍身救主
且说霍继祖同冯翊到京会试,名列传胪,冯翊与高旷、乐志彬俱是二甲,曲江会宴后,连日相会。只有高旷、邵学才更有兴,不意探花又是他亲兄弟。拨选时霍继相选江西提学副使,冯翊选浙江仁和县知县,高邵学选江西饶州府理刑,惟高旷与乐志彬俱在词林中。邵才受翰林院编修,问他策中议论,与祁文新无异,俱得文武之口,龙心大悦。所以祁文新特授为四省督师,后因四省遥远,一人难以总理,故又授邵才为四省监军,参赞机务,与祁文新协同御倭。
旨下之日,邵才谢恩出都,带一个书童富高,藏好宝敕,即日起行。心下思量:“未曾寻见父亲。且到吴越寻到祖父,或者父亲在那里,亦未可知!”因此星夜赶程,吩咐富高:“若路上有人盘问,只说我是秀土,你称我邵相公便了。”
富高领诺。
一日,来到高陵县店家投宿,邵才偶然同富高到镇上闲步。见一个酒店十分精雅,一个少女窈窕在外当炉。来邵才一时眼里火起,停住了脚,凝目看着。恰好有位官员走来,你道是何人?原来是一位在朝的吏部文选司郎中。姓马名成名,姚江人,今年才二十五岁,最爱龙阳。若是遇着姑苏子弟,不弄他上手,死也不肯放。他这时父死丁优在家。一年前看中意了一个极美貌的小官人,乃是姚江县里门子,心上爱慕他,就差几个家丁将那门子诱到家来,后来知县着人访他,只是不肯放出。知县说,要申详一本,说是守制之年,岂容胡为。亏了巡抚是他同年,竭力调停,又叫各官替他解纷,那知县碍上台份上,只得罢了。他竟就留这门子受用,爱为异宝,唤作秀郎,寸步不离。今服满进京,便服入巾,带了秀郎也来闲步。方到酒店门首,他的风流眼尚未看见旅店里的佳人,却早看见了看佳人的才子。见他风流俊雅,恰似子都再世,宋朝更生。这马吏部一片神魂吸在三十三天去了。
来邵才只看得店中女子有趣,回转身来恰与马吏部打个照面。马成名更作揖下去问道:“台兄何往?”来邵才见他飘然不凡,忙答礼道:“小弟从长安来,正要请教一言。”指一指店中道:“此内似有文君,敢与兄暂解金貂,少谈片刻如何?”来邵才就同入店来。
店主请到一间洁净房中坐下,马成名悄悄吩咐秀郎向店主说:“不拘银数,但拣好的肴设摆来。”又吩咐道:“你可向相公管家,细细问他履历。他若问我时,你只说姓成,是个青衿,不要说真话。”秀郎领命出去。他两个对面坐下。
马成名问道:“台兄大号,仙乡何处?”邵才道:“小弟姓邵,名才,维扬人氏,因探亲来此,现将返舍。敢问长兄台号?”马成名道:“弟姓马,名成名,姚江人氏,意欲往一个舍亲,幸接龙光,三生有幸。”
正话之间,忽见排下许多蔬菜,一壶酒,两副杯匙。成名起身一拱道:“旅舍莫具,略敬数杯,幸勿罪怀。”邵才道:“台驾后来,此东还应小弟为主。”
成名道:“正要相聚,容日相扰。”二人言语投机,觥酬交错,彼此量好,饮酒有意,直饮至二更,邵才起身告辞。秀郎算还了钱,就问他借盏纱灯,一齐送到邵才下处,方才相别。成名叮咛道:“明早小弟尚欲一面,尚戴星而至,幸兄少待。”邵才唯唯。成名怏怏别过,恨不得这一夜就要同他睡在一起。
回到寓处,怏怏相思半夜。圭方初鸣,便爬起来洗面,忙忙收拾一副铺陈,取二百两金钱,吩咐三个家人,先带行裹进京,单叫秀郎拿了行囊,来到邵才店中。
邵才正在那里净面,看见成名进来,急忙相迎,请进坐下。见他带了行具,却不明白,就致谢道:“昨晚多蒙台惠,今朝正要到尊寓叩首承别,又承光顾,益增愧感。”成名笑道:“荒内草草,有亵高贤,特来形影,兼赶陪一程。”邵才道:“怎么好劳长兄转送?”成名道:“弟有敝相知住在维扬,趁此送兄之便,就去看他,一举两得。”邵才听说同行,亦甚欢喜。当下雇了四个牲口,并辔而行。尽夜叙谈,似漆投胶。凡到码头上,成名并不惜银两,广置酒肴,罗列满筵,连富高也受用不尽。
行了半月,二人已极相知。只是邵才都是说得正经言语,成名不好插得半句邪言。虽有时饮酒戏虐,假作醉态,微言撩拨,怎奈邵才器度高雅,外温而内防,随你谚浪笑傲,终是不乱。成名夜间虽有秀郎泄火,而一心一意却在邵才身上,有木还今,因田下之心起来,不觉面貌消残,每每欢笑之时,忽然长吁短叹。邵才意中惊骇,不知他有甚事当作此态。
一日,行至河南卫辉府。天色还早,成名懒倦,就上店歇了。邵才见他略有病恙,懒与接谈,就叫富高去买些果品下酒,自己赴外闲步。成名见他两人不在,私对秀郎道:“我的心事,谅你必晓得!”秀郎道:“老爷心事我便晓得也无用,毕竟邵相公晓得才好。”成名笑道:“你有什么法儿使邵相公晓得?”秀郎道:“我到有个法儿在此。老爷,如公有三分病,当邵相公面便装做八、九分病起来,行路不移。那时就寻一个空房安顿几日,我便将老爷的心事说与邵相公知。他若是心软,念老爷这病恙,或者肯屈从亦未可知;若是心硬不肯相从,索性绝他罢了。也省得老爷空害此相思病,把人闷杀了。”
成名听了欢喜起来,抬手肩长道:“我的知心人,这话讲得妙。但是你与邵相公两情从未亲洽,如何就好把我的心事对他说?不惟他不好招架,连你也难开口。不若我弃你这个身子,先去抖他几会,得他知你有情了,然后好乘间说我心事。”秀郎面红了一红道:“羞人答答,叫我如何去勾引他?况且老爷心事未遂,倘他日后不肯招架,可不枉劳了秀郎身子!”成名道:“痴童子,我为那邵相公把一个天官都拨在半边,万一不得到手,相思病发,连他身也置之度外,何有与你?如今把你当个香饵钓一钓,若钓得他来时,你便是个功臣,我筑坛拜你便了。”
说罢,便要屈膝下去求他。唬得秀郎慌忙跪下搀住道:“老爷不要心慌,等我去做就是。”话犹未了,只见邵才人来,随后富高摆下果盒,来请成名入席。
成名道:“怎么好相扰!”邵才道:“扰兄多矣,今日聊具数味,与兄清谈片刻。”成名因有了秀郎这句话在,心上也十分快乐,与邵才说说笑笑。吃到八、九分田地,成名自言自语道:“怎么,怎处?”邵才道:“兄有何难事?”成名道:“弟因这秀郎身子,好好身上衣服,日日要熏香物,用之物时时要揩拭。弟素爱其洁净,外出时,用他抱足而睡。”邵才笑道:“这样妙卷,台兄未必肯容他足之后睡。”
成名也笑道:“抱足外,弟亦与用他。但一时一刻也少不得他的。近来因抱此恙,夜晚偏喜独睡。叫他同尊使暂睡几宿,他抵死不肯。情愿着衣独睡。弟想此炎天时刻,没有蚊帐,如何睡得?只得容他同睡。只是甚不宜,硬添了许多病,是此意情。”邵才笑道:“这有何难。小弟生平是个坐怀不乱的,台兄若不中心,不妨暂谕尊宠在弟床上睡罢,待尊体宁健,再唤去便了。但兄台不放心耳!”成名笑道:“若邵兄这样相谅,沐德多矣。”就唤秀郎吩咐道:“我为身子不快,怕人合笑,我方才已求过邵相公,你今晚可在相公床上睡去,待我病好时,过来睡罢!”秀郎应声“晓得”。
到了晚上,邵才上床睡了,秀郎走到床前,脱去衣服,便同邵才一头睡下,身子背着邵才,就懒懒睡去。邵才摸他身上十分光润,一阵头发香气,更觉可爱,心中便按捺不住了。这邵才离家十月余,欲火已盛,又见成名夜夜和秀郎同宿,原有二分热眼,今夕天降下这般便宜来,岂不动情么!秀郎是为主人尽忠,有意来凑邵才,这睡法又是极便的阵势。邵才用些功夫就弄起来。秀郎是个老在行的,一时醒来,就用起逢迎的功夫。邵才十分得意,搂定睡下。
到得天亮,秀郎看住邵才微笑一笑,转身去服侍成名起来。又行了数日,到山东青州府。邵才倒受用过秀郎数夜,两个情意相厚。这成名因要图邵才到手,倒舍个秀郎伴他。常对秀郎问讯,秀郎只是摇手。他性急起来,初时还是假病,然后渐是真病,来到府城歇下,发起寒热来,一夜呻吟不绝。秀郎、邵才都吓坏了,一夜守在床沿,明日就请太医来调治。太医道:“右脉心火肝火俱炽,此乃里郁之病,恐非一、两剂可治,须要慢慢调理一、二十日方可渐减。”取得药来,成名又不肯吃,直到邵才亲来劝他,勉强咽下一口,随又吐出。邵才摸他身上,如同火炭一般作热。
秀郎见主人这样光景,掉下泪来。邵才心上亦甚作急。一来圣旨在身上任,二来因为成名待他甚厚,见这病来得甚重,恐有不测,难以为情。故此甚不心安。
到第二日,仍是这样光景,不见减些。邵才坐在床沿上,成名就坐在床,挽了他的手道:“小弟与兄高陵萍遇,便觉念念不忍骤别。不意无知二竖见侵,梦寐不宁,若有不幸,小弟上有高堂,下有妻子,望兄念一日之谊,稍垂顾怠,则弟虽死犹生矣!”说罢,呼了口气,流下泪来。邵才也不觉流泪说道:“长兄疥癣之疾,何足介意,但宽心调理,自然痊愈。”成名遂合眼睡去。
邵才走出来,秀郎叹道:“好端端的天大富贵,没有来由断送在此。”邵才问道:“秀郎,你怎么说这话哩?”秀郎欲说不说两、三次。邵才道:“痴子,我和你家相公是自家骨肉一般的,何事不可对我说!”秀郎道:“事已到此,我也不得不说了。我家相公这病,是邵相公累他的。若有不幸,到阎罗天子面前,也放不得邵相公。”
邵才大惊道:“这是怎么说?你快快的对我说个明白。”秀郎道:“相公若肯救他时,我便说;若不肯救他,说也没用。”邵才道:“呆子,你相公与我这样交情,就是要我替死也是愿的。你可说来,我便依你。”秀郎道:“说来不是烦难的事。只怕说明了时,又要失言。”邵才道:“我发个大誓你听如何?”秀郎道:“若相公肯这样,小人方敢说出。”
邵才只为一片真心靠友,便扯了秀郎到一个二郎神面前,跪下发誓:“邵才今年十六岁,今有姚江成名是长安同来此地,忽发病症,服药无效。据小童说,这病为某,某实未知。今若秀郎说出缘故,某愿效力相救,虽赴水火,亦所不辞,倘有背盟,神其用死。”发誓罢,起来。
本知秀郎说出缘故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二十一回 真为主曲意调情 伪践盟荐贤自代
却说邵才发誓罢,立刻要秀郎说明缘故。秀郎垂泪道:“我家相公有急务要进京去,不意在高陵镇上遇见了相公,想是前生少了相公孽债。那晚酒后回寓,一夜不曾合眼,私对我道:”我自幼会考结社,海内名士相通无数,再未有如邵相公这样妙品。若得朝夕,就是要我洒扫执御也是愿的。‘因此撇开正务,一路附骥而来。前日到河南府又悄对我说道:“我着邵相公每每有顾盼之意,你可陪他几夕。枕席之间,不可虚了邵相公意思。’小人说,痴奴家主的事,只好服侍相公,如何服侍别人?主人又道:”痴心奴,这邵相公是人中之瑞,就是要我服侍他也甘心,何况你的身子!‘因此那晚推个有病时,发作小人来邵相公床上睡了。哎,邵相公你莫负了我主人之意。小人虽是役贱,在主人身边同食同眠,闲人也不容看小人一看。今日肯叫小人伴邵相公睡,这是我主人生平没有的事。相公若肯这般念及,救他一救便好。“
邵才呆了半晌道:“你主人好痴,难为你这般做。你说要我救他,却是如何救得?”秀郎笑道:“相公是个高明之士。何须细讲!你看我主人舍命而至,不过为着相公。所以钟情如此,因相公是个刚正硕士。虽有私衷,不敢微露,以致茶里、饭里、梦里、眼里、行止、坐卧,只是在一个邵相公身上。即欲不病不可得也。邵相公,你难道猜不出我家主心事来么?”
说到这话,邵才面上都红了不开口。秀郎便跪下道:“家主病原还有小人知得。相公若不急救,再过几日,定然断送了。”邵才挽他道:“你且归去商量罢。”
二人移步归寓。秀郎走到床前,将此言回复,成名欢喜点头。邵才在外还踱来踱去,想了半日,肚里好笑道:“我又不是女子,他何处这般偏爱我?若不依他,又恐真送了性命;若要从他,我是个词林大臣,岂可淫污狎亵,干这勾当?哎,我高邵才有甚孽,今日偏遭甚难处的?”
踱了数百遍,忽然思想道:“他性命要紧,我如今姑且哄他,暂应承了,等他欢喜一番,倘或骗他好了,临时用个金蝉脱壳之计便了。哎,成兄,你为我不顾身子,哪知我是个翰林,藏头露尾在此。我想你病入膏肓,也说不得。今夜故在秀郎面前,许他佳期,待他病好了再作道理。”
打算已定,到得晚上,秀郎撒娇弄那邵才,云雨中间问道:“相公日间所言之事如何?”邵才道:“我与你相公皆是当代的人物,怎么做这不可言之事?”
秀郎笑道:“呆相公,你原不晓得这样事都是乌纱贵客,白面书生做的。你看如今子带金袍叫老先的,少时哪个不搭识几个朋友。若是没人相爱的,必定是缺唇瞽目,三家村的瘌痢哩。”邵才也笑道:“若依你这说,你到是个尚书国志了。”
秀郎道:“相公莫要取笑,我家相公的病,相公可急急救他。”邵才道:“如今我也没奈何了,待他病好时,完他心愿罢。”秀郎道:“明日我把相公的话述与他听,这自然包好。”
当夜,秀郎极力奉承,到明日起来,就将此话告于成名。成名喜甚,迸出一身冷汗,便觉身子爽快些,这日就吃起两碗粥。一天、两日,病就减了万一,痊愈时节,身强健旺,便打点精神,盼望佳期取乐。那知道邵才肚子里好不烦愁,他见成名病势已减,万一痊愈时节要践约起来,叫我怎么处?
一日偶同富高到府里来,忽见前面二、三十个胖顶大帽人,押了一个十三、四岁俊童。生得千般俊秀,万种风流。邵才将他一看,虽是双眉紧锁,泪眼悲凄,却如太真泣于马嵬,风流自在。后面又着许多人随着,拥进府门去看,人人都说道:“可惜这样好孩子,兼一身好本事,却叫他受太爷这板子。”
邵才听了便问道:“大人,方才这童子是甚缘故?”那人道:“这也冤枉。
敝府有个杨公子,他父亲在苏州做知县,今年二月在任所回来,见苏州一小班内,有个旦角生得好,费了三百金讨他回来,叫做轻绡,就是这个孩子,讨到家中,因是惧内,私养在外,一般时时与他同宿,上下却瞒铁桶相似房里。谁知公子的舅爷秦仕却是秦枢密的儿子,与杨公子平素不相睦,知他有个歌童在外厢,就报与妹子,又添些惹气的话,寻妹子说了。那妹子领几个妇女,打进书房,搜了轻绡出来,打了一顿。杨公子舍不得他,出来救护,夫妻反目了一场。秦公子见妹子受气,又去唆那父亲到女婿家。看见女儿这般狼狈,大怒起来,捉这孩子送到太爷处置他。这太爷是秦枢密的门生,平素是奉承枢密的,今日这孩子送进去,凭秦家人吩咐,要死便死,要活便活。可怜这孩子,不但面目绝好,而且曲子甚妙。送他经过了太爷这棒时,定是凶多吉少。我们众人所以为之叹息。“
邵才道:“原来是这个缘故!”心下又想道:“我今何不救了这孩子,倒有用处!”便叫富高火速取了拜匣来。富高如飞而去,取拜盒复到府前,知府已坐堂投文了。邵才借一家纸铺里,开出个红单帖儿来,写个侍生帖儿,用了图书。
又写一张报条与他,上写着:
“乙未探花,钦授四省参赞机务,兼理粮饷。奉敕协同御倭翰林院编修来”。
递与富高,吩咐道:“你将这名帖上复李太爷,说这轻绡是家老爷家童,一向流落在外,今老爷正要寻他回去,求老爷宽容,回谢。”富高晓得,拿了报条帖子,忙忙赶进府堂。衙役见他有名帖、报条,不敢阻挡。富高进去禀道:“家老爷有柬拜上太爷。”将名帖与报条呈上。
知府看了大惊,问道:“你家老爷何时到到驿里?因何不曾传报?”富高道:“家老爷因皇命严迫,一路微服行来,只带小的一人跟随,并不搅授驿中,所以无人知道。方才来到府前,看见这童子轻绡,原是家老爷家童,因一向流落在外,家老爷正欲寻他,不期见解至太爷堂下,不知犯着何罪?特差小人来求老爷宽恕。
故将此候帖来到致意,即当面谢老爷。“
知府听了,事也不问,便向富高道:“既是老爷之人,即刻送上。你可多多拜上你家老爷,我就来回拜。”富高谢了出来,阴阳生就问:“你老爷寓何处所?”
富高道:“在南门三板桥张家房子里住。”说了就走出来回复邵才,叫他急回寓,恐防太爷来拜。邵才听了忙忙回寓。
却说李知府吩咐备谒帖,打轿去拜。李爷又命衙役典衣店里买套新鲜衣服,把轻绡通身上下换个簇新,门官替他挽起时髻,打扮得十分齐整,随着太爷的轿子竟到辕门来。衙役先拿谒帖来,飞跑寻问到张姓的寓所。那张家见说太爷将至门首,只得回道:“我这里有成相公、邵相公,却没有什么来爷。”那拿帖人便嚷道:“方才来爷的管家,在府里说下处在你家,如何回说没有?”
此时,邵才在里听得明白。只因他有一件圆领无纱帽,已令富高拿几分银子,在街亏箱里赁一顶纱帽,富高正拿在手里走来。阴阳生见富高忙问道:“大叔,你家老爷呢?太爷特来相拜。”富高道:“我家老爷在里面,待我进去通报。”
说罢就走入去。不期然李太爷下轿步入前堂,富高在里面替邵才穿起圆领,戴上乌纱,开了屏门步将出来。李太爷跪下道:“卑职不知大人驾到,有失远迎,负罪良多。”
邵才双手扶住道:“小弟皇事弥艰,微服驱驰,不烦驿扰,又累贤府光顾。
适闻小仆又荷垂宥,沐德匪浅。“行礼罢,相坐叙谈。这成名在内看见谒帖上写:”青州府知府李邦孝禀谒。“暗想:”这邵才是什么人。李年兄如此是恭?“遂走到屏后向外一张,见邵才乌纱蓝袍,起花玉带,大是骇异。秀郎托茶出来。献罢,李公把秀郎一看,忽然问道:”老大人,这位尊使是一向服役的?“邵才道:”是契兄讳成名的童子,不是小弟的。“
知府便问秀郎:“你家老爷是同来爷一齐来的?”秀郎含糊答道:“是同来。”
李知府道:“怎么两位老大人光临敝治,并没人通报?卑职获罪多矣!”邵才骇问道:“成名是贤府相契么?”知府道:“就是卑职同胞。这秀郎童子是服侍马年翁,所以认得。”邵才暗想到:“他怎么也改姓来混我!”知府就叫礼房补个年弟的帖来,并拜马翁,命秀郎传进去。秀郎禀道:“家老爷因路上抱病,在此调理,如今因和衣半眠,另日答拜老爷相会罢。”知府道:“你且进去拜上老爷,若不得出来相会,我要到里面来看候。”
秀郎听了,只得拿帖子入内来。成名在屏风后听了明白。料躲不过,只得叫秀郎到外面去赁顶纱帽圆领来。秀郎答应,出来先对知府道:“家老爷拜上老爷,就整衣出来。”说罢,忙到店内,那还央他去赁这二物。须臾都送进来穿戴了,步出堂前。李知府一见,笑脸相迎。二人是相知同年,不容客话。
茶罢,知府起身辞去。随后一府官员都来恭贺。二人迎送完了,换衣冠一套,相对好笑。成名见邵才身边添了标致童子,定睛一看,三魂六魄被他摄去了。原来轻绡颜色身材比秀郎件件俊雅,故成名一见就着意了,便问道:“来兄,此人何来?”邵才把遇见情由说了。
成名笑道:“原来是这个缘故。若非此童,李公不来拜兄,弟竟不晓得兄是个鼎甲。”邵才也笑道:“不为这童子,弟终不识兄是个前辈。”彼此俱觉好笑。
当晚由太守送两桌酒来,二人开怀畅饮。来邵才叫轻绡试歌一曲。轻绡就轻敲扇板歌一词曲:
皎月初斜金风起,琼瑶馥郁兰亭高。契阳典起休拘束,越琴秦苗都发了。双双个人知是谙,芳情脉脉无言。凭栏立,低声唤,轻移玉捧金卮斟来酿酝。只这柔荑心已醉。那堪更抱行云。若是别面时烦烦了。
轻绡歌罢,成名即击节称妙,赐以大爵,一饮而尽。又饮了一回,彼此酩酊,命童子撤席。成名见左右无人,低笑向邵才道:“贱体已痊,不识兄台何时践约?”
邵才也低低微笑应道:“今夜当有人来赴襄王约了。”成名就唱喏相谢笑道:“弟今醉了,要先告罪。”邵才佯醉道:“弟也上床了。”邵才悄悄对轻绡道:“我看你伶俐,将来当重用你。如今我有句话对你说,不可说破。”轻绡道:“小人蒙老爷救了蚊命,恩同再造,倘有所使,水火不辞。”邵才道:“你今晚悄悄到马爷床上去睡,任他戏弄,你不要开口。”轻绡含羞答应了,忽然见秀郎服侍主人睡过来了。
此时富高已睡了。邵才同秀郎入房里,回首看轻绡,把嘴扭一扭。他会意就走到成名床前,爬上床去,侧身向外眠了。成名料是邵才来赴约,将手摸他身上光滑细腻如白玉然,着兴勃然,轻轻用些工夫舒展起来,直捣巢穴。轻绡是熟路的,弄有时辰,成名爽快之极,完了事低低问道:“恩哥好么?”轻绡不应。成名认是邵才害羞,搂定睡去。到天明,成名将他面儿一看,见是个轻绡。轻绡闭了眼微笑,成名也微微而笑。虽然不是邵才,情意比秀郎更多几分。
忽邵才推门进来道:“日色已高,两位新人该起来了!”成名笑道:“好个适意词林!”邵才也笑道:“正好对馋脸的吏部。”大家大笑,轻绡红了脸,披衣出去了。邵才问道:“此子何如?”成名道:“承兄惠我,是极妙的。”邵才道:“小弟只为难以报命,故觅童赠兄,今兄当恕弟矣!”成名道:“弟今亦不复相强,但将来弟与兄伯劳飞燕,轻绡何归?”邵才道:“弟专以此伸薄意,当送兄北行耳!”
成名称谢。吃了早饭同去拜知府,并及各道。晚上领了府尊的酒,三鼓回寓,邵才道:“弟因皇事孔迫,明日必欲南往,未知相晤何期,此心耿耿,奈何!”
成名道:“兄此去不过几月,扫平倭寇,凯歌到京,聚首亦未远,弟欲以秀郎暂侍左右,使兄见彼即如见弟也。俟兄复命之日,还见如何?”邵才道:“此诚所愿,但割兄之爱,弟心何安?”成名道:“弟恨微职在身,不能侍兄左右,岂吝一童?”邵才致谢。到明日收拾起程,说声“保重”,分袂而去。
未知去后如何?且看下回分解。
第二十二回 探花郎露尾藏头 势利婆改弦易辙
却说马、来公彼此感情,依依分袂。马成名自往北去。来邵才星夜赶到扬州,吩咐秀郎、富高:“且莫说我做官。”此时高公起官入京,邵才就不到家,先望武公府。时值武公不在家,一直走到书房里来。琼碧见丈夫回来,叫丫环送茶,低声道:“相公一别经年,想有些好处么?”邵才向琼碧耳边将他改姓做官的事说了,又叮嘱道:“且莫作声。看丈母势利面孔如何?”
琼碧欢喜无限,便同邵才入内,进到后堂。先有人报知蔺氏道:“奶奶,高相公来了。”此时蔺氏二女婿呼延升打死人,被尸主在按院告下,批在刑理拘拿,合家躲在武公家里。拿限的硃票出了三张在外,呼公子央分上去,直许到七千金还不肯。中间人来说,定要补足一万,方得免捉。那呼家虽富,不过万金家私,今日如何出得起?蔺氏私下贴他三千,只留得七千之数,所以气闷在家。夫妇进去报知,蔺氏气上添气,任凭他夫妇走到面前。邵才叫道:“阿母。”作揖下去。
蔺氏见他葛布衣服,依旧模样,也不叙一句寒温,反说道:“你两位兄弟高发了,如何你还不见发,想是大器晚成!你丈人眼力不差。”遂冷笑一声,往楼上去了。
恰好武公回来,闻知女婿已归,遂入房来见。礼毕,武公问道:“贤婿在京起居如何?”邵才道:“赖岳父福庇,亦稍有遭际,侯少顷细陈。”武公命收拾便饭。蔺氏在楼上骂道:“好好一块肉,与那个穷鬼吃!自他入门之后直钝利到如今。现今我二女儿家遭这横祸,我正受气不过,又来见神见鬼,要水要汤。”
邵才听了,问武公道:“呼延衿丈为甚事?”武公道:“是你姨父无故打死住屋的人,被他告到按院处,批在刑理,那还得万金才妥。如今他夫妇两个躲在我这里,府县差人在此提拿,搅得合家不安。”蔺氏听了,在楼上骂道:“他两个住在此,饭米都是自带来的,破费你老杀才什么?就是要用一万,也是他自取来的,料不像那穷鬼没人养赡,双双对对住在这里吃!”
气得武公面如土色。邵才只是冷笑,遂有个主意在肚里,对武公道:“愚甥一路同一个朋友回来,却是按院的亲戚,又是刑理的师长,现在舟中相等。我且出去会他一会来说罢。”遂同武公举步出外厅到自己房里。邵才掩上房门,将改姓得中探花许多事情细细述了。武公喜极。邵才又叮嘱武公道:“愚甥因岳母一向相待光景,所以不就说破,适才进见,仍是旧时面目。等愚甥把衿丈这事显个手段与岳母看看,再说明白。”武公大笑道:“有理!”
邵才出来,叫秀郎、富高悄悄吩咐道:“你可先打个报条到按院衙门去,使他知道,并使本府各厅晓得,说来爷明日就要起身往浙,下处寓在武爷家。”二人领诺而去。邵才转身就向里面进来,只见丫环走来说:“小姐请相公进去。”
邵才进房问小姐:“何事?”
原来是蔺氏亲到私房里,叫琼碧问他,同下来的按院相知是真是假。邵才道:“我同来的朋友姓来,是新科探花,钦授江南福建、浙江、广东等处剿寇监军,扬州的官员俱要写脚色来见他。我一路行来都亏了这个朋友,今日请他一请才好。”
是时,蔺氏门外窃听,叫个妇人来说:“奶奶留相公,且慢出去,有句话要来商议。”邵才道:“既是岳母有言,我稍停片刻。”说罢,走到厅上和武公闲谈。不一时,排出果点、蔬菜,十分丰盛。武公疑心道:“不知奶奶今日为何这等相待?”却不晓得是蔺氏闻邵才与按院相知,便关心到二女婿的事,所以变了本来面目。
少顷,富高、秀郎回府,邵才命叩见武公。那两个遂磕了头立起来。武公道:“此便是尊使么?”邵才道:“正是。”富高在主耳边不知回复了什么,邵才吩咐道:“若府县来拜,你回他拜客未回,待第三次来,我方见他,有人问你,你不必说我就是来爷。”
不一时,门上来人报:“刑厅老爷来拜。”富高出去答应说:“来爷在外拜客。”刑厅去了,知府同知通判陆续来拜。富高出去答应,说来爷在外拜客,收了手本,照前回复去了。武公的家人来问富高,富高道:“来老爷是高相公的相知,今晚要这里来。”
家人互相传说,蔺氏闻知,叫人来请高相公同老爷进去吃饭。翁、婿二人到得房里,见摆下许多果盒,就是等亲翁也不必这样盛设。只见蔺氏笑嘻嘻的对邵才道:“呼延夫妇留你便饭。”那呼延升过来作揖,就送酒入席。方上四样,外面传说巡按老爷将到门了。
高邵才便叫富高进来说话,恰好富高手拿个通家寅弟的帖儿传说:“许爷先付名柬来动问来爷可曾到寓,若到了立刻就要来拜。”邵才对富高道:“你可照许爷的写法代我写个名帖回复许爷,说来爷今晚戍时方到,明早相会罢。”富高应道“晓得”,自出去了。呼延升问道:“这老爷今在何处?”邵才道:“老爷现今仍住在舟中,弟约他今晚到此相见。”
饮到下午时分,邵才起身告辞,回到自己房中。方才坐定,只见蔺氏走到他房内来,后面跟着十四个使女,掇了十四只皮箱进来。蔺氏叫众人放下皮箱,都令出去,拴上门,手里拿出一把钥匙来,开出每箱藏银五百两,请女婿逐箱点明。
邵才道:“这何事?”蔺氏笑道:“你且点明了,我对你说。”
邵才逐箱点明,足足七千之数。蔺氏将钥匙交与邵才,遂说道:“你呼家衿丈晦气的事,你丈人方才对你说过了,那理刑差人来拿,曾许他七千金,只是不肯,他定要一万。你想二姨家里哪有许多银子?”这句话未说了,蔺氏忽然眼中流泪,哭将起来。邵才安慰道:“岳母有话只说,且莫悲伤。”蔺氏含泪又道:“因他听见你说同来老爷下来,与按院有来历的,思量求远莫如求近,愿将这七千银子央你转求那姓来的,说个分上,只要免得你这呼衿丈一些无事,这皮箱之物任你取去。呼家总不管他。你可看我老身面上,央这姓来的周旋个十分干净,也是你的大阴德。”邵才道:“衿丈这事也是极难周旋的。但姓来的肯说,再无不妥。只怕小婿这个嘴脸做事不来,岳母还是请别的人与他才好。”
蔺氏听这言语有些刺心,胸中有三分火气,只是要为二女婿不得不忍耐,便含笑道:“你衿丈一向敬你,必是大器,所以今日一心托你。你不要推辞。”邵才道:“小婿是具穷鬼,一者恐谋事不妥,这些下人又笑小高没用;二者倘事做得妥时,衿丈看官府没话说,懊悔用了许多银子,也须请来当面议议才好。”
原来呼延升押着银子来时,立在门外,窃听邵才说到这话就敲门进来。蔺氏说道:“来得正好。”呼延升道:“方才高衿丈之言,小弟在外字字听得。大家泰在至戚,衿丈何必多言。小弟只要事妥,这七千金无论是衿丈这等替小弟效劳,就是衿丈自得,也是衿丈的本事,比那刑厅尚少三千金,在小弟只有感激衿丈,哪有反悔之理?”邵才道:“若衿兄这等见教,明日按君刑厅来拜时,小弟为衿丈讲个尽情罢了。”呼延升连连称谢。外面又传说,本府各官来过第二次了。
蔺氏听了益加奉承邵才,当晚酒肴之盛,生平未有。又袖一百两银子,私与琼碧说,“你可拿与你丈夫使用。”当夜吃到二鼓方散。黄昏时坐船到来,富高、秀郎叫人搬了许多行李上来。府里差民壮守夜,一夜敲梆,热闹到晓。天明放铳吹打,伞夫执事色色整容。因他是监军衙门,镇守武弁拨三百军士来护卫。
一开门时,先是按院来拜,然后道尊本府参谒。单是刑厅不准相见。武公家里男妇们见邵才乌纱紫袍,迎送各官,个个骇异。各官见完,邵才就叫琼碧换了珠冠凤袄,请武公夫妇,拜了四拜,即乘轿去答拜按院各官,只不肯面会理刑。
又到宅里去拜母亲灵柩,依旧回到武公家中,此时武公家里上下,人人都晓得探花就是高邵才,吓得平日这些轻慢他的家人,都来叩头请罪。蔺氏此时愈加奉承,在琼碧房中小姐长、小姐短,谄颜阿谀。他看了又好笑,又过意不去。可见世上人情势利,母女尚然如此,何况他人!
是日,按院请尤理刑登门相邀。因是三次不见他,心下忧疑,不知为着何事。
青衣跪门私送银三百两,与富高、秀郎讨个门路。秀郎进来把尤理刑的事禀知邵才。邵才道:“银子你二人拿去用便了,可私对他说,我老爷也没有什么事,只是入境之先闻得有孝廉人命事,中间有人要索万金。这举人是老爷至亲,只怕老爷就为此不乐意也未可知。”富高、秀郎悄悄地把此话对理刑门子说知。
理刑心下着急,晓得就是呼延升的事,急忙回去叫原告来,这里支两百两俸金与他,吩咐道:“你若要抵命,不但这银没有,并连累你父亲尸骸暴露,你也可忍?何况呼延升现今至亲来翰林帮他,只怕他爷也不便十分执法。我今赏你二百金,你可去埋葬息讼,倒是你终身受用。”那原告听了理刑之言有理,叩头拜谢,计领银子而去。
刑厅遂将原状到按君处禀明,来公与呼家是亲戚,就求按君勾销了这状子。
仍到武公家,叫叫原差先行,吩咐家人来说明了他的用情处,方敢登门请见。邵才方开门相会,理刑跪下道:“司理无知,不知大人龙旌速奔,有失远迎,知罪了。”邵才请起相谢道:“舍亲事垂蒙公祖照拂,佩德良多。”理刑又鞠躬,连称“有罪”,茶罢辞去。
这呼延升感激不尽,到邵才房里来致谢。蔺氏见邵才说得分上极验,把他当个菩萨相待,因致谢极其周备。邵才见这花脸,又笑她,又鄙她:“若不是当初轻视我夫妇,今日我将这银子自然义不容辞,如何好受许多银子!今日我将这银子公用罢。”
当晚领了按君的酒,明日将所得之物,分散各郡穷民孤寡之人,欢声载道。
所余一、二千金,心上欲到吴越访问祖父、父母消息,忙忙携了琼碧别过武公夫妇,即时下船来到京口,访问邵公。
未知相遇否,且看下回分解。
第二十三回 美奇逢骨肉团圆 立异绩俘囚奏捷
却说邵才访问邵公所在,知他已往嘉兴去了,遂昼夜赶至嘉兴。暗想:“访不得父亲消息,不好去见母亲。我今先去拜乐年伯,或者他知公婆、父、母下落亦未可知。”遂写下一个年侄帖子去拜。乐为善连忙出迎,相见过了。邵才问道:“老年伯可知家祖行踪否?”乐为善道:“令祖是谁?”邵才道:“家祖姓邵,名卞嘉。”乐为善道:“异哉!怎么邵卞嘉就是你令祖?”邵才道:“小侄蒙义父高公抚养,愚兄弟得附令郎骥尾。而生身之父是邵解元,名十州。”乐公道:“年侄姓来,又说高氏抚养,又说十州是父亲,昆玉又是何人?乞详示明白。”
邵才道:“小侄自襁褓时蒙青治邑侯高公抚养,取名邵才,舍弟取名邵学,即同榜高邵学便是。小侄因同给谏来年叔入都稍迟,不及乡试,却认作来公随任之子观场,故改姓来,不意联捷。在都时曾将生身父母告诉乐年兄。年兄说家君信杳,家祖尚同年伯避难江右,故先来叩候年伯。”
乐公听了,大笑称奇。问道:“年侄晓得贵袍祁文新是谁人?”邵才道:“祁年兄是江西籍。小侄虽叨同榜,未曾相知。今侄奉旨而来,与他同寅,未知祁年兄此时按临何地?”乐公道:“此就是老年侄尊大人了。”邵才道:“怎么祁年兄就是家大人了?敢问委曲?”
乐公把十州焦山改姓分别,匿身黄公府中,遇玉娘翠楼私订婚姻,后又娶霍小姐,生子霍继祖亦是同榜。十州因要寻亲陷于江西尼庵九载,幸遇祁道尊相救出来,得中解元联捷,前四月到此,重逢令祖,夫妻会合,俱往杭州赴任,昨日报至按临钱塘、仁和两县,督理战船御寇,说了一遍。邵才听了,如梦初觉,喜得手舞足蹈,比中探花时更胜十倍。就辞乐公,连夜往杭州不提。
却说霍继祖因选了江西提学,同高邵学、冯翊两个年兄同路赴任,三人意气相投。一日行走到了一个寓所,霍继祖把一本《雪梅二集》展玩,思念父亲怅然不乐。这高邵学因高公说明了父母缘故,一向无处找觅,把这半本《雪梅三集》常常展玩,见霍继祖这般光景,与己相似,因问霍年兄有甚心事常常不乐?继祖道:“小弟因家君一别十年,杳无音耗,所以不乐。”邵学道:“这般说来,年兄与小弟同病相怜了。”
继祖愕然道:“高年伯现在长安,年兄何出此言?”邵学道:“这是小弟恩养之父。小弟尚有亲父,自襁褓失依至今十六载,无从访问。每对家君手泽,不胜眷怀。”说罢,从拜盒内取出半本文集与继祖看。继祖展开一看,凄然泪下。
邵学忙问道:“年兄为何伤感?”继祖道:“此手迹亦是家君笔,今弟睹物思人,愈深伤感。”也亦取出《雪梅三集》与邵学看,邵学取来一对,笔迹真正无二。
冯翊道:“高年兄,你先说令尊翁的情节来看!”邵才道:“委曲小弟尚未十分晓得,大约君姓邵,讳十州,号有二,长安未冠解元,潜踪嘉兴同家母黄氏之亲霍氏避难远去。此时高恩父在嘉兴为宰,契邵学兄弟归了维扬,抚养教训,致有今日。但父亲同霍氏去后,迄今一十六载,踪亦杳然!”
继祖听了大骇道:“据年兄说,小弟与年兄亲手足了!”邵学急问其故。继祖将父亲去寻亲不还说了一遍。邵学听了不胜之喜,冯翊连连称异。
不日,行到扬州。高邵学到家住了两日,遂起身赶到嘉兴府。霍继祖留冯翊、邵学暂住舟中。请冯爷、高爷速速来到,就吩咐备酒款待。见母亲霍夫人,把父亲回来,从前委曲事情详说与继祖听。继祖听了大喜,欲往,遂差人去舟请冯爷、高爷速速到来。
不一时,冯、高两乘桥到了。继祖出来门外,候他下桥,便挽了邵学的手大喜叫道:“哥哥,父亲、公公都有下落了!”邵学忙问道:“今在何处?”继祖道:“说来也怪,那祁按君就是父亲。”把霍夫人方才说的话述与邵学听了,携到中堂请霍夫人出来相见。霍夫人把邵学一看:“甥女这儿子与我女儿的儿子,恰是一人一个贵子!”
忽门上人传三张红帖进来,说乐道尊来拜,吩咐要回会的。原来乐为善早堂时,驿中报三位官员到,一个是提学,一个是理刑,一个是知县。乐公看了报条,都是年侄,两个有二令郎,所以立刻就来拜。继祖见了名帖,知是年伯,吩咐添了一桌酒,三人出外迎接进来。乐为善因问儿子乐志彬起居,继祖取出寄来家信送上。乐公拆开一看,谢了邮寄之劳,就把邵才前日寻父始末细说一遍。家人来禀酒席完备,继祖就邀入席。乐公也不推辞。入席各个次序坐了,你斟我酌,邵才把寻父的踪迹一一叙出来听了。这高邵学方才晓得父母是这样会合,自家兄弟是这般来历。霍继祖也明白了这些事情。冯翊在旁听了称奇。四人直饮至三鼓,方才别去。次日二人同来拜谢乐公,继祖、邵学同到黄公府中拜见黄公夫人,回来拜辞霍夫人,下船往杭州不提。
再说邵十州自合卺之后,领了二位夫人按临杭州。忽报倭寇从福建沿海而来,十州闻报即委官吏收拾器械船只,预备迎敌。又见京报朝廷差来探花协理军情大事。不隔三、五、六日,探事来报,说翰林来爷已到省了,各官俱迎接去了。
不一时,外面堂鼓连响,不知为着什么,十州慌忙出堂来问。只见巡察官进禀,说是新翰林来爷到门,说有要紧事来见,现立仪门外。十州见无名帖,心中不解道:“方得上任,有什么紧急公务?”即传谕请进,十州下阶相迎。邵才趋到面前跪下道:“孩儿不孝,有失定省。”十州大骇,扶他起来道:“年兄莫非错认?”邵才道:“孩儿就是高邵才。”十州会意,说道:“且进去细说。”邵才随十州到堂上问道:“为何改来姓?”邵才道:“孩儿因要京都乡试,不料到京迟了,不及选举。因认作来年伯的子侄,随任观场中了,以此姓来。容入内拜见母亲再行细禀。”
十州大喜,同入后堂,先请卞嘉夫妇出来拜见过了。卞嘉见这孙子与十州初无二样,竟欢喜异常。又请玉娘、翠楼、春晖三个一齐拜见罢。玉娘、翠楼两个心中暗忖,不知邵才是谁养的。当下公、孙、父、子上下列坐,十州道:“我儿,你把一向踪迹述与我听。”邵才将自己人赘武家成亲,到京联捷荣归一段情由备细述了。个个欢喜无限。玉娘问:“媳妇何在?”邵才道:“现在船里。”十州便叫衙役速去请进衙来。
此时五月中,天气炎热。邵才讨汤净浴,在右首一间房里解衣浴体。十州唤书童琼林过去服侍,随吩咐:“你看大爷腰边有黑痣没有?”稍停一会,琼林回复出来道:“大爷腰下左右两旁俱有黑痣。”十州笑道:“我晓得。”这琼林做事当心,报与三位奶奶。玉娘心下明白,是自己生的。及邵才整衣出来,外面传报,接到舟中家小进来了。邵才接进武氏,再请祖父、祖母双双拜见。次又拜见十州夫妇。玉娘三人见了一对少年夫妻,心内好不快话。当下排了筵席,吃到三鼓才罢。
到第三日,外面传说有两位小老爷到此。十州不解,命开门请进,自同邵才到后堂来看。原是高邵学、霍继祖在嘉兴星夜赶到,留冯翊在舟中,他两个就同到按院衙里来。一开门时,二人进步入来。邵才远远望见,便对十州道:“是邵学同霍家兄弟来了。”十州音溢眉端,叫邵才迎他两个,自己跑入里面报与春晖知道。
三人听见喜出神了,一步做二步奔到私衙门首,见邵才同邵学、继祖一同走进私衙,十州与三位夫人迎着。当下,邵学与继祖两个拜见一父三母,拜罢起来。
邵学又另拜玉娘、翠楼四拜,继祖另拜春晖四拜。十州唤邵才过来,指玉娘道:“此是你生身之母。”又唤邵学指着翠楼道:“这是你生身之母。你两人虽二母所生,先后不过五、六天。时我同你霍氏母亲避难广东,亏两个母亲迭相乳哺。
后来家难相乘,烦高年伯挈归抚养致有今日。你须念母亲守志之苦,并望你成人之意。“二人悚然听命,就请祖父母来拜见。卞嘉夫妇又见两孙与邵才面颜酷肖,不胜喜异。又请武氏出来,二人拜见嫂嫂。从此邵才是长,邵学是二,继祖是三,雁行序定。合家大小都拜过三位小主人。
是日,一府官员都来拜贺送礼。渐渐传到通省十二府,六十六个州县,所近官员个个闻祁按君父子同登金榜,诚世代少有之事,都来送礼致意。十州父子被这乡绅同僚喜庆筵席,整整吃了十余日。遂打发邵学、继祖赴任江西,留父亲和家小于衙。自同李虚斋、邵才三个总领兵官,王世禄统二千精锐,出巡宁波府。
到下马时,巡海的船一连四、五报进来,说大洋中一派篷如蚁簇而来,定是倭寇之船。十州传请教李虚斋。虚斋道:“兵到,一月前已知之矣。贤乔梓数应立此不世之功,获财五百余万。主我行时要伤大将一员,折兵三百四十人。当须出城扎营迎敌。”
十州听了半晌不语。李虚斋道:“吾兄何事沉疑乎?”十州道:“适尊谕报将折兵之说,侄思吾贪建功,此三百四十一人同事,而独遭其惨,我心何忍!”
虚斋道:“天道好生,人谁愿死。但数不可逃脱,虽欲救之亦无益。”十州跪下哀求道:“小侄为若辈屈膝,求仙翁曲为画策,去脱此难,侄愿捐万金,广布福德。”
李虚斋扶起道:“兄乃朝廷重臣,叫贫道如何消受,但这事是天数定然,似难挽回。今吾兄可速出城,准备明日酉时迎敌,贫道迎期救这些人便了。”十州大喜,点齐兵马,出马驻扎。此时宁波马步军有二千名,镇守南海总兵华昌有三千名水师,定海等处防守,共三千名健卒。现候按君所调众军随按君去海八十里安营。
当夜,李虚斋排下五寨梅花营。十州和李虚斋驻中营总督前三营,邵才驻后营,管理粮草,督后二营。吩咐明日一鼓造饭,二鼓披甲执兵,三鼓听点。到明日辰时探子来报说,探得贼兵大小战船二十余只,将进荻花港来。军师传令,所有海边人马尽行回避,让寇入港,不必迎敌。这些守港将士,巴不得要躲此难,一闻此言,尽数回营。
此时三鼓已毕,李虚斋将一摺小纸递与十州道:“此吾所云将卒姓名也。”
又附耳说,“如此,如此。”十州大喜,即忙传令放炮开营,亲点将士。十州白盔白袍银铠,邵才银盔缁袍乌铠。十州照虚斋摺纸上逐名点去,头一名主将江浩,其余军士或二十、三十,或数人,共三百四十人。众将见主帅如此点法,不解其意。
只见主将点完名,吩咐江浩道:“你可领一队人马到港口迎敌,不得有误。”
江浩知倭寇厉害,广东福建整万人马,被他杀得寸草不留。今日却叫他当头阵,只点三百余人,骇得魂不附体。不敢回说不去,只得领令出来,都面面相觑,你推我推,不肯移动。忽然主帅唤入去,将旗鼓在案一拍道:“你这玩命的奴才,既承将令,尚敢徘徊顾盼!当按军法。”叫左右绑江浩出辕门枭首。邵才从旁边告曰:“今日乃出兵吉日,若斩了将,恐军心不安。求大人宽恕。”
十州姑念小将之言,江浩捆打四十送监,俟寇平治罪。余兵三百四十人,邵才请令各杖三十监候,另日发落。遣参将孟通领兵三千为左哨,游击陆彪领兵三千为右哨,总兵官孔王圭都督同知尚绪各领兵一千,为左右救应,邵才领兵二千押后,自领兵二千为前队。分拨已毕,遂从乾方开门进兵,离营五里布成八门金锁,按休、生、伤、杜、景、死、惊、开八面埋伏。传令将士不许擅离左右,若帅字黄旗竖起,方许追杀,不见旗竖起,只许摇旗擂鼓,以壮兵威,有擅动者斩。
传令已毕,只见前面尘土大起,数队倭贼蜂拥而来,看着呐喊逼近。众贼见兵不来战,又不回避,一齐杀入阵来。忽然狂风大作,走石飞沙。这些贼寇不辨你我,但闻战鼓之声,如千军万马杀来。众贼在黑暗中,把刀乱砍,自酉时杀至子时,数千倭寇自相屠戮,只存八、九百人。
忽然风止云散,出现一轮明月。我兵不折一人,倭寇尸横遍野。本营兵将见黄旗高标,遂奋勇厮杀。倭寇不敢来战,忙望海边奔走。我兵在后追杀,又杀死了大半,其余奔往两只船开去。众将追至海边,得船二十二只。十州令:“查。”
船底俱是珊瑚、玛瑙、珍珠、琥珀之类,又得元宝三十余锭,碎银五十二桶,令军士扛回营寨。明天回府,查将卒不折一人。大赏三军,欢声震地,就把游击江浩复还原职,其余三百四十人尽行释放,仍赏一月银米。遂遣人入京报捷,自回杭州。
要知后事,且看下回分解。
第二十四回 弃功名物外逍遥 喜团圆人间行乐
却说邵十州剿倭大捷,起马回杭,进了衙门谒见父母,到自己房里与玉娘等携手叙谈,自不必说。次日,各官参谒庆贺,忙了几日。
一日,十州同虚斋闲坐,卞嘉出来对十州道:“你今可远巡各省,我回长安看看祖父坟墓,再把田园故产算个长策。你的亲戚都在江南,不若卜居于此。”
十州拜受命讫。李虚斋道:“贫道亦要回乡,明年夏间等候台驾南来会晤。明日是个吉日,你、我就可起程。”卞嘉道:“甚好!”十州见父意已决,不好苦留,当晚备酒送行。
次日,卞嘉同虚斋一齐出门,虚斋往江西去,卞嘉往长安去。十州同邵才至二十里外送父亲,卞嘉令十州回去,遂领几个老仆登程去了。十州同邵才回到衙门过数日,辞了母亲及三位夫人,同邵才出巡福建、邵武、汀州,直到广东。是时倭寇已平,布些德政,人心悦服。巡到潮州,亲到冯家。此时冯公全家在京,只有弟侄相见,邵十州厚赠而去。又到了旧时住居,叫老园公来,赏他白金一百两。巡遍了州、县,仍巡福建沿海郡县,凡被难地方捐赀赈济。又巡浙江、温台、金严等郡,直到安徽池太并江北。及巡到淮扬二府,十州又到武公家拜望,深谢武公照拂邵才之情。蔺氏喜得骨头都轻了三、四两。只有向日怠慢邵才的几个焊奴,都逃走了。
一日,十州正要赴武公之酌,忽报高公升了浙江巡抚,高旷选了福建理刑,父子一齐到家。邵才闻知回去相探,父子、兄弟相见,十分喜悦。邵才把遇着父亲的情节述与高公,高公即乘轿来拜十州及武公。十州接见,谢他抚养两儿之德。
高公谦让“不敢。”又与武公相叙了寒温。武公留高公饮酒,连高旷也请过来。
当日亲翁、丈婿、父子、兄弟,欢聚一堂,直到鸡鸣方散。明日是高公设席,请十州父子并武公。又一日是十州答席,请武公、高公。
过了三日,十州又起马出巡常镇。从金山扶霍公之柩,先命大舟送到嘉兴。
巡过镇江,又到常州府,就仰武进县访那旧日渔翁夫妇。一访着了,知县亲送到按院来。十州唤渔翁夫妇近前,道:“不消跪了。”此时二老俱八、九十岁,都不认得十州。十州还依稀认得他,便问道:“两个老人家,可记得十五年前有个女子赶你船三、四日么?”那老夫妇想了一会儿道:“有个上路绝色女子,是小的送到嘉兴一个庵里,还送小的十三两银子。”十州笑道:“你仔细看我一看,可有些像那女子么?”
两个人定睛一看,倒是婆子道:“老爷好像是她兄弟!怎么也穿过耳的?”
十州笑道:“不必多言,那女子就是我改妆的。”吓得他夫妇连忙跪下磕头。十州叫他起来,吩咐书吏赏他布百匹,白银二百两,为养老之资。着县官给匾,旌其高寿。那夫妇欢喜叩谢出去。
十州又往苏松等处巡历遍了,复到杭州,领了家眷至嘉兴。不上一年,四省俱已巡完,倭寇齑灭,颂声载道。遂同邵才进京复命,从江西而去。霍继祖、高邵学前来迎接,父子四人又得欢聚。十州叮嘱邵学往看施宏德,报其故情。及至省城,备一副厚礼拜谢道尊祁公,有万金之费。到正月中抵都,面阙自陈始末。
天子大悦,御笔亲批祁文新准复姓名邵十州,来邵才复姓名邵高才,高邵学复更邵高学。霍继祖更名霍邵祖,出嗣霍公。追封邵氏五代。卞嘉诰封都御史,邵十州晋封千户侯,邵高才升礼部侍郎。谢恩受职,十州就告病致仕。圣旨不准、连上第五本才批准了,十州就出都到集贤村。
此时,邵卞嘉已先到家三月有余,田、屋搭分停当。凡族中贫乏的,俱皆分惠。今日十州回来备酒请客,大宴十日,亲戚、故旧皆有厚赠。遂择日移居南来,四月中旬访到嘉兴。李虚斋已先在乐公处相候。合家就在霍宅居住。
一日,李虚斋同乐为善步到邵家来,李虚斋对卞嘉道:“今日是仙游大吉之日,你我三人可就此长行。”卞嘉笑道:“而今已无所念,愿随仙侣,说罢,也不进内,就同乐公、虚斋三人如飞而去。家人大惊报知。十洲放心不下,令数十人四面寻觅并不知去向,已自无踪。后有人见三人在四川峨眉山顶谈笑,颜色不改,归报邵家。此时十洲已六十余岁矣!闻之大骇,此是后话。
且说十洲那时觅寻父亲不见,每常记念,亦付之无奈何,自致仕回来,与二位夫人吟诗作赋,又有十二个清歌娟婵的女童随时取乐。一日,十州同玉娘等重游福寿庵。众人同到悟凡房里,此时悟凡年已三十五、六,姿色尚美。十州思想昔日与她同榻,两边颇是有情,不曾相狎。悟凡也晓得邵公是当年女妆的文新,可惜不知他是男儿,后悔当面错过。不一时已备果点在外,道:“已备果点在外,请老爷、夫人出去坐。”
十州假装身子不快,对玉娘道:“我身子忽疲倦,不能去食,你们去领了师父盛情,我在此睡一刻,不要人来惊动,单求师父泡一盏好茶,等我醒来吃吧。”
就和衣倒在悟凡床上,春晖等自去吃酒谈笑,单留悟凡在炉边煽火、烹茶,悟凡私叹口气。十洲看四下无人,在床上起来笑问道:“师父可记得十六年前与下官抵足此床么?只是虚过了那时良宵。”悟凡红了脸笑道:“如今悔也不及了。”
十州道:“宿愿可酬,怎说无及?”遂双手抱悟凡到床上。两下情意已投,并不作腔,就解衣和合。这悟凡是守空闺,并未知有这一番乐处,二人相亲相偎,不多时云收雨散已了宿愿,起来整衣,相顾而笑。
开了房门,恰好外面有人请十州并众夫人上轿归家。自此十州带歌童、舞女,游山玩水,逍遥度日。直到九十三岁方终。玉娘等享寿亦参差不远。后来邵高才与马成名皆致仕回家,诗酒往来,世为婚姻。邵高学官至巡抚。霍邵祖官至吏部尚书。子孙蕃至科第不绝。旋述奇文,有诗为证。
诗曰:
一门荣贵古今无,争羡奇缘到处多。
巾帼盖藏偏缔偶,看莲遁迹落鸳窝。
孙孙子子芝兰茂,弟弟兄兄麟凤和。
佳话何须勒金石,传之日耳最难磨。
【完】